人群当然已经走远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周梨绝不会相信,只是在这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马车上睡了一觉,醒来落脚的地方居然能看到抽芽的青草。
湖泊在几个石头房子的不远处,算不上很大的地方,有人牵马在水边休憩,捧起掌心的清水往旁边的人身上一浇,水滴像雾一样从头发上笼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
于是周梨也咧嘴笑,提脚就要往湖水边上奔,光天化日下洗澡是不太可能了,洗个脸就算极为奢靡的事情了。
季长桥拉住了她,毫不留情地提住她的衣领,害她只能双脚在原地刨了几下,半点儿没挪动一步。
“松手,松手!”周梨想不到他的胆子有一天会这么大。
“过不去的,那边有人守着。”
周梨狐疑看他一眼,又踮着脚尖朝远处眺望,簇拥着的人群让开一片视域,才看到湖边原来扎了一顶赤金色的帐篷,帐篷附近好几个覆甲的男人守着,像鹰鹫一样巡视。
“啪嗒”
季长桥松手,花车旁刚好行经一个背着硕大包袱的老人,额头上苍老的皱纹像沙地中绻起的曲折沙线,声音是从他的掌心发出来的。
他的两手和膝盖各绑一块磨成灰白面的竹片,每走一步都将掌心举过头顶,合掌拍出“啪嗒”一声响,而后双膝慢慢向下俯下去,直到整个身体都贴住渗满沙粒的石板路面,才费劲地用竹片撑起自己,走下一步。
周梨沿着他朝拜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朝着那面湖泊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像老人一样俯下身体行走的怪人,身上的衣裳和包裹比自己身上穿得还要破烂,想来大概是走了很远的路,砥砺了很久的沙风,没有和她一样的好运乘上从天而降的花车。
周梨扯住季长桥的胳膊,吐了吐舌头,和老人擦肩而过时终于从微微开合而干裂的唇瓣中听到一声:
“那达慕天珠在上,请把安乐吉祥的沙风赐予铁图兰,狮子会带走挑起战争的人,鹰鹫会从悬崖的缝隙中找到他们的血。”
周梨放缓了步子,等又听一声“啪嗒”响,回头望去时,老人再次长身俯地,额头久久没有抬起。
“那些是什么?你有没有见过?”
周梨挽住季长桥的胳膊用力扯了扯,四处张望着。
土沙屋子的缝隙中走过一行又一行的马队,下马牵行的人手里大多举着一根沾满酱汁的白饼棒子,有的咬了三两口,有的咬了一大半。
“是不是很好吃?”她摇着季长桥的袖子。
“你不是要吃馒头吗?”
“馒头有什么好吃的,如今我们有得选,当然要选更好的。”
周梨不由分说地一手摸进季长桥的胸口里,几个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漠北风习向来淳朴,可再大胆的女孩子也没有像她这样朗朗乾坤下动手的。
季长桥也由着她去,侧目向两侧的石屋,只当看不见周遭的眼神。
周梨满不在乎地从季长桥胸口中摸出一个金线束口的香囊,有些埋怨:
“放这么里面,害我摸了好久。”
“这是银子,若不藏好些,这一路上我们就不必吃喝了。”季长桥咳嗽两声,道:“你只需知会我一声,我自己会拿出来。”
周梨只当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自己摸了几两碎银,东看看,西瞧瞧,见着什么都有一股新奇劲儿,恨不得统统装进自己的裤兜口袋带回去。
但最后她只是买了一根沾满酱汁的白饼棒子。
季长桥斜眼看她,她才有些犹豫地又摸出几个铜板,不情不愿地问道:
“你也要吃?”
“这是我的银子。”
“哎呀,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
周梨冲他狡黠一笑,顾自咬下一口裹满浓酱的饼子。
还没等她咽下去,初时满脸的喜色已经转成了苦色,鼻子眼睛挤做一处,像吃了黄连一样连“呸”三声。
“给你吃。”白饼棒子上一个小小的齿印,缺掉一口。
季长桥侧目看她瘪下去的嘴角,两边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酱色,不觉有些好笑,将她手中的木支棒接过来,才道:
“这东西专挑中原人卖,各个只咬了两三口,想也知道并不算什么美味。”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想要,尽管买就是了,我们还不缺这点银子。”
周梨默然地瞥了一眼他的胸口,见他这番财大气粗的样子,差点儿脱口而出让他买下那座西郊五百两的宅子,但想到那座宅子统共也就四间屋子,似乎已经没有留给季长桥住的地方了,便只好将眼神转回去,踢着脚尖向前走。
“开始了!”
人群中一阵凑集,像沙砾一样汇聚,周梨拉着季长桥费劲地挤进去,才看到石头垒起的矮墙边上排好了一列人马,各个都是年轻壮实的男孩,头戴一顶靛青色的小花帽,帽子边沿插着一根鹰鹫的羽毛,脸上抹着三道拉长的丹红指印。
“别踩我鞋子!”周梨愤声朝后一喊,又拨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她面前的几个女孩,死死扒在矮墙边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