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之死……是大司马荀颐所为!”
这句话,太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压低声线,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三分是恨意,七分是忌惮。
容琬蓦地垂下眼眸,脑海中回想起方才仙都苑中的惊鸿一瞥。
那个立在凤凰台上,巍然不动,掩在阴影中的人。
是他。
荀颐。
耳边传来姨母激动失控的声音:“是他杀了先帝!先帝生前何等看重、提拔他,让他从一个兵卒摇身做了手握重兵的权臣。”
“可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奸臣贼子,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说着,刘太后又开始剧烈咳嗽,浑身颤栗不已。
容琬连忙伸手,为姨母轻拍后背,温言细语劝解。
若是刘太后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定然会发觉容琬的异样。
寻常人若是听闻这种秘闻,只怕早就吓得面色发白,可是容琬面上却没有丝毫讶异。
因为她的思绪已飘忽到半年前,先帝宾天之日。
皇帝乍然崩逝,皇后晕厥,皇宫内众人惶然失措,陷入混乱,难免有作奸犯科之人开始打浑水摸鱼的主意。
是大司马亲自带领虎贲禁卫军,入宫控制局面,镇压作乱小人。
容琬平时少见此人,那时受诏入宫照拂太后,于犊车内好奇看了他一眼。
那个素有“杀神”之名的大将军,玄甲铁剑立于太极殿前,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太后醒来,对他的忠心护君之举感激涕零。
容琬和他本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一日,实在热得恼人,她贪凉倚在湖边亭中不知不觉睡着。
忽然有一道冷砺而不失磁性的声音惊醒了她。
“湖边湿气重,在此处入睡,不怕着凉。”
容琬蓦然睁眼,只见高大的身形伫立眼前,投下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
无形的压迫感,来自浸淫权势之中的上位者。
一袭乌衣皂袍,根本压制不住他身上狷狂、肆意的气势,反而更显渊渟岳峙。
身为外臣,他的目光毫无避讳,直勾勾凝视眼前这个内眷贵女,凤眸之内,某种情绪在翻涌。
她那时说了什么,容琬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低低笑起来,笑声愉悦享受:“先帝死了,让你的表弟做皇帝,你可高兴?”
仅这一句,几乎让容琬如临大敌,毛骨悚然。
他语气里的戏谑、不在意,无不流露出野心勃勃。
那时她就知道,此人并非池中物,应当敬而远之。
“阿苒?”刘太后看着眼神恍惚的侄女,轻声呼唤。
容琬回神,眨了眨眼,示意她在听。
刘太后叹气:“你阿弟还不满十五岁,先帝临去前偏偏把辅政大权交给了荀颐,大司马权倾朝野,连阿衡这个天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我每日寝食难安,想起这件事就觉得焦心。”
“他既然敢对先帝动手,你阿弟还这么小,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说不好哪一天,就像他父皇一样……”
说着,刘太后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容琬拿了手帕,轻轻为姨母拭去泪水。
她的声音温柔、笃定:“姨母,这件事,无论是谁告诉你的,你都要装作不知道,更不能告诉阿弟。”
在她的劝慰中,刘太后的心不知不觉沉稳了下来。
容琬道:“阿弟性格急躁易怒,若是他得知先帝之死的真相,恐怕对大司马的敬重会荡然无存。”
“他绝不能和荀颐发生正面冲突,否则,惹恼了大司马,连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刘太后心中一寒,沉吟点头。
“当务之急,是尽快为阿弟择一位娴雅端正的皇后,繁衍后嗣,保证皇位后继有人。”
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有条有理。
丝毫没有流露内心深处的波动不安。
那人明知道她是太后的亲侄女,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可见狼子野心。
但容琬想不明白,他为何要问她那个问题?
太后轻叹:“皇后人选,哀家已属意沈氏嫡女,但沈家一直没有答复,或许还是有些看不上皇室出身吧。希望你阿姐嫁过去之后,能劝说上郦郡公改变心意。”
如今的皇族陆氏,来自于当年的鲜卑步六孤氏,随前朝武帝入汉之后,才改为汉姓。
凡是正统关中士族,自视甚高,对于关外夷族一贯心存抵触。
偏偏从前朝元氏皇族,到如今的陆氏,都不遗余力想和中原士族攀亲联姻,巩固皇权。
容琬不是很能接受阿臻的婚事被当作一桩交易,可是又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刘太后忽然道:“哀家听说,你拒了晋惠派来邀你赴雪宴的帖子?”
容琬轻轻点头。
刘太后拊掌:“傻孩子,王谆可是答应去雪宴了。”
容琬心中轻叹,面上只作听不懂。
“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是不开这一窍。”刘太后轻嗔:“王谆多么阳春白雪的一个人,这次若无特殊理由,他又怎么会答应和那些风流纨绔同游?”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容琬,明示道:“是你的,就要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