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交界模糊,唯潮水浩荡。
潮水幽幽泛光,静止时仿佛滞凝的粘液,缓慢蠕行;涌动时却化作幻象,忽远忽近,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束缚。
她伸出手,潮水自指尖滑落,无法触及,唯余一丝冰凉,顺着血管蜿蜒渗透,直抵骨髓。
无边无际的水面,此刻静得如死寂,如思想的具象化——一种无机质的、绝对的存在。无始、无终,未曾诞生,也从未消亡。
耳畔浮起低语,那声音像潮水自身,又像从她体内渗出,模糊、混乱、破碎、诡谲。
她垂首,凝视倒映于水的自己。模样熟悉,却透着莫名惶惑。
波涛下,倒影轻微扭曲、颤栗、挣扎——那是她的脸吗?
她的脸,本该如此吗?
思绪混沌,她伸手,想触碰水中之影。可瞬息之间,倒影碎裂,水雾翻涌,一面无声浮起的镜子取代了她的映像。
镜面吞没光线,却仿佛藏着一双目,一道声,沉沉望着她,低低唤着她,牵引她靠近。
她的指尖触及那冰冷的表面——
猛然间,镜子崩毁。
碎片朝她扑来,如溪流投向母海,不管不顾、无从回头。
沈潮祢猛然惊醒,身躯反弹般坐起。她的意识归位,胸口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又窒息。
她急促地喘息,手抚上脸,却越摸越觉陌生,仿佛这轮廓并非她所拥有。
镜子。
她突然僵住。
这座伯爵宅,没有一面镜子。她们被搜身,所有可反光之物尽数没收,包括镜子。
可沈潮祢前所未有地渴望它,哪怕只是一瞥。
那渴望似乎已经不属于她的意志,而是更深处的某种本能,某种呼唤。
她垂下手,凝视自己的指尖。
冰凉未散,仿佛那镜面不曾消失,只是隐匿于她目所不及之处。
疲惫包裹住她,像徒步三千万里之后的虚脱。
她闭上眼。脑海里,镜子的倒影再度浮现。
——那里面的影像,才是真正的她吗?
她的过去、她的自己,是否能借此寻回?
她不知道。
沈潮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虚翻涌。她走到窗边,干焦的暗色窗框嵌着裂痕,指尖落上去,像触碰一具干燥的尸体。
她推开窗,清晨的冷空气猛然灌入,带着金属般的锋利,割裂胸腔。她不自觉深吸,冰寒刺骨,像让自己沉入深海,以缓解某种隐秘的燥热。
她俯视庭院。花草整齐得不近人情,每一片叶子都像被精确到毫厘的剪裁,似乎只要一丝错乱,便会彻底崩解。
日光破云而出,耀目却无暖意。光焰锋利,穿透空气,反倒让人感到冷冽的刺痛。
庭院中央,那张摇椅久置空闲,今日终于迎来它的主人。
伯爵松散地倚在椅背,衣领敞开,露出苍白无瑕的肌肤。她指尖翻动书页,边缘焦黄卷曲,像从火焰中拯救出来的遗物。
沈潮祢眯起眼,书上的字迹隐约浮现,错落诡谲,如同某种古老的铭文。她试图凝视,却见那些符号在纸页上微微蠕动,似生物在皮肉下游走,令她一阵晕眩。
她的直觉隐隐作痛,像有东西在注视她。
那一刻,沈潮祢心有所觉,或许伯爵也是如此。
红发女人缓慢抬起头,视线穿透晨光,精准地落在二楼尽头房间的窗户、她的身上。
她的红瞳幽深,如一团悄无声息燃烧的火,凝视之下,沈潮祢竟生出一种错觉——她的骨头在被烘烤。
沈潮祢一瞬僵立,耳畔浮现艾拉那些危言耸听的低语,心跳骤然一滞,指尖微微蜷紧,但她仍逼迫自己镇定。
她的第六感在叫嚣着逃离。
但她却只是微微弯唇,露出温和而礼节的微笑,低头鞠躬,动作不急不缓,优雅克制,仿佛与庭院的秩序融为一体。
然后,她缓缓合上窗户。
是以,她没有看见,伯爵对着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下一秒,她的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熟悉的活泼声音响起,打破了房间内短暂的死寂,“沈潮祢,我能进来吗?”
沈潮祢打开了门,艾拉一闪身便从她身侧扭了进来,灵活的像是田地里偷瓜的猹。
来人毫不客气地一屁股狠狠坐上她的床,晃着腿,顺手扔给沈潮祢一件衣裳,“探险,去不去?昨天你好不容易答应我一次结果又被伯爵打断了。”
她的声音轻快,尾音却带着微妙的冷漠,像是对伯爵掩饰不住的不满。
“黑色长袖?”沈潮祢关注点在衣服上,它的黑色仿佛夜色融进了布料里,“怎么突然给我你的内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