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大雨如注。
崔黛归一身白衣,撑伞站在崔府对面的大街上。
崔溢的葬礼办得简陋,来吊唁的更是寥寥几家。
可遗体却千里迢迢运往了老家安葬,并未入京郊的崔氏族陵。
崔黛归望着雨中那烫金的安陆侯府牌匾,想起幼时第一次被崔溢领回家时的样子。
天寒地冻,归家的小姑娘怯弱不敢进,是父亲叹了一口气抱着从大门一步一步堂堂正正走进去的。
她听到父亲对着满地的仆从说:“这是二姑娘,你们要像侍奉我一样侍奉二姑娘。”
那一日,第一次跨进侯府的门槛。
今日,站在侯府门前,父亲不在,她也不能是侯府的二姑娘了。
“先生,今日大雨,容易打湿书册,咱们改日再去罢!”
角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少年钻了出来,抬手挡在门扇上。
是崔涣。
他瘦了一圈,显得个头高了些,穿一身白,还在为父亲服丧。
侯府如今境况,只怕府中连个理事的人都没有。
“书山有路勤为径,翰墨肆尚且在道路平坦的东市,往来有马车安坐,仆从环侍,小公子安能改日?”
又一道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有些模糊,但崔黛归还是听到了翰墨肆三个字。
她微微一怔,就见那角门中走出一个中年模样的文士,约莫三十来岁,个头颇高,表情严肃,一看就是学堂上那种严厉的先生。
可崔涣哪来的先生?又怎会这么巧,这样的大雨天还要去翰墨肆呢?
那可是顾晏的地盘。
心中想着,她悄悄跟了上去。
好在雨中马车也走得慢,等到翰墨肆的时候,崔涣他们还没走。
她坐在翰墨肆对面的酒楼大堂中,将幕篱拨开一条缝,便瞧见陈仲实耷着眉眼,神色不耐地等着那人挑书。
这模样放别人是懒怠,放他身上却是十分不寻常。
几乎是第一眼,她便断定,此人同陈仲实关系匪浅。
心中也不由放下心来。
总归同陈仲实交好的人,不会害崔涣。
这没来头的念头涌上时,崔黛归端茶的手一滞。
从何时起,陈仲实竟在她心中是可靠的友人了?
是因着,他同那个人的关系么......
念头一起,崔黛归心中某处像被针扎了一下,然而疼才起,又陡然消散。
她有一瞬的茫然。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茶上。
方才店小二倒上时还是热的,放了这许久,早就冷了。
门外雨幕低垂,漫天水汽氤氲,将天地和岁月都晕得模糊。
从前刚去端礼殿读书,被顾晏叫到琳琅馆罚画的日子,依稀如昨。
那时,她满心偷出他身上的信件,沏一盏茶只为泼湿他的衣裳。
因而目光只留心在他衣袖之间。
可他却留了意。
他说,沏茶无需太满。
他说......
“在我家乡,只有上坟才用这种。”
崔黛归滞了一息,缓缓伸手,提起那盏茶,往桌上横洒过。
一道水线在桌面漫开,顺着边缘滴落在地上。
大雨天堂中空荡,店小二倚在柜台守着这唯一的客人。
此刻忙上前问:“姑娘,可是茶水不合意?”
崔黛归摇了摇头,店小二便狐疑着退了回去。
只是才坐下来,便见那客人又倒了一盏茶。
抬起手,似乎又要泼下去时,店小二脑中灵光一闪。
这、这不是祭典死人的吗?
别啊!
“姑娘!”他喊一声,便见那姑娘手中停下,望了过来。
他谄笑着凑过去,“这茶您若不喜欢,小的另换一壶来?可别洒了啊,这大雨的日子,打湿了衣裳可不是难受?”
崔黛归明白过来。
她心中叹一声,放下茶盏。
第一盏敬了父亲,第二盏......终归是没有洒下。
“一时失察,莫怪。”她丢下银钱,起身出去。
店小二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当我瞎呢,哪是失察啊......”
崔黛归穿过雨幕,走进翰墨轩时,陈仲实正埋在书堆里不停翻着。
听到声音,看到一个全身被幕篱遮挡住的姑娘走进来时,他合上手中书册,捏了把扇子渡步过来。
“姑娘挑些什么?新出的《月下窗话》可要瞧瞧?”
崔黛归不由失笑,“贵店是生意萧索?上元夜便说是新出的,这过了半年,还算新出?”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便见陈仲实手中摇扇一顿。
“姑娘是......”他迟疑着,“二姑娘?”
崔黛归轻轻点了头,便见陈仲实手中扇子一丢,拍掌道:“天无绝人之路!”
说完,不由分说拉了崔黛归往后院去。
他神色太过激动,便是隔了一层白纱,崔黛归也能感受到。
莫名之余,心中鬼使神差升起一股怦怦的期待。
会不会...会不会是顾晏还留有什么话?
她几乎手脚都僵住,站在廊下,愣愣看着陈仲实进进出出,手中的信件越积越多,地上堆起的盒子也越来越多。
她很想去拦住他,开口问上一句,可又害怕。
害怕那期许落空。
终于,陈仲实像是搜罗完了最后一件物品。
托着那盒子朝崔黛归面前走来。
“崔姑娘,这是顾晏给你的。”
崔黛归心中忽如擂鼓跳跃,不自觉屏了气,抬手去打开。
箱子没锁,搭扣轻轻一推,发出啪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