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子掀开,里面竟是一只通体墨玉雕琢的玄雁,雁身光华擢曜,雁眼嵌以红宝,浑然一体别无他饰,除了左腿处系的那根红带——
“等和亲回来,我也有东西回赠于你。”
那日,顾晏说的东西,便是这个?
崔黛归有些不确定了。
“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她的目光落在陈仲实手中的那沓信上。
陈仲实一见便知,这姑娘只怕早忘了当年救过的那只雁。
若不是那只雁,顾晏多半都死在了边地小镇的大雪中。
他伸手,正要拿出那雁雕来解释。
“是我杀了他。”
崔黛归忽然出声,吓得陈仲实手一抖,那雁雕差点摔到地上。
他眼睛都瞪大了,这一句话在心头转过一圈,转眼明白过来。
这两人的恩怨,当真是一团乱麻。
却也闭紧了嘴巴。
只庆幸方才没有嘴快,这两人闹至这般地步,合该顾晏亲口来说。
“敢问崔姑娘是如何杀的他?又因何杀他?”
崔黛归垂下眼眸,手指在掌心掐出深深印记,淡漠着将那日情形三言两语讲过。
陈仲实听得目瞪口呆,末了,眼中却起了隐晦笑意。
只是笑意才起,又忍住,手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崔黛归。
“正好,这些是从前顾晏写的,你瞧瞧?”
崔黛归诧异于他听到自己杀了顾晏的淡然模样,浑然不似友人该有的反应。
接过信来,展开一看,喉咙便像被什么堵住,干涩发紧,嘴唇张合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封去往边关的信。
顾晏在信中说,要在穷巷找一个叫关芸娘的女子,将随信附带的东西拿去她墓前焚烧。
“每年年节或者寒食、清明,顾晏都会亲手叠一些纸扎衣物等,送去边地,也不知是给谁的。”
陈仲实盯着崔黛归的脸,瞧见她面上怔然,心中大定,说道:“今年清明时,他却专程叫人去寻关氏,要给她烧纸钱衣物。”
说着,他又抽出一封信来,“这是去往会稽的,他请了从前旧友前来教导崔涣,想必人你方才已然见到。”
崔黛归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她的声音空荡荡的,仔细听来有一丝涩意,“我说我杀了他,你不想替他报仇吗?”
“那你来做什么呢?”陈仲实放下雁雕,“崔姑娘想要死在陈某人手下吗?”
他笑了声,“要报仇,也得他顾晏自己去,关陈某何事!”
崔黛归沉默下来。
神思才从那信中透露出的真切情谊中回过神来,并未听出陈仲实话中的漏洞。
她也不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或许只是碰了巧跟在崔涣后头才来了翰墨肆,也或许......她本就要往这儿来。
“我有一事相求。”
她想着,要带回顾晏的尸首,陈仲实没理由会拒绝。
可陈仲实像是猜道她要说什么,在她开口前便为难道:“往北一途,杳远而祸乱多,近来更频传蛮夷斗殴杀人,在下怕得紧,可去不得,亦没有人手可供崔姑娘驱使......”
他微眯起眼,语气多了几分探究,“容在下多嘴一句,崔姑娘如今好不容易得来自由身,天地宽广,为何不择一人,选一地,安安心心过快活日子呢?”
“......”
一阵沉默,崔黛归深深福礼,“翰墨肆先前经营玉面,我知陈先生有些手段。眼下我欲往西北去,带回他的尸体,望陈先生代办一份过所,举荐护卫,条件尽管开,凡我所有,皆能奉上。”
她说完,又郑重一拜。
抬起头时,却见陈忠实满面笑容看着自己。
“崔姑娘既意已决,在下这里倒有个消息,许要叫崔姑娘失望——”
他顿了顿,低声道:“顾晏他还活着。”
崔黛归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等真正听明白时,这短短几个字便如一记重锤,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凝固般,她呆立在原地,面上只是有些僵住,袖中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直到完全消化这个消息,她才嚅嗫着,想要开口求证这话的真假。
可话到嘴边只剩忐忑,只有一颗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顾舍人称病多日不上朝,朝中早有非议,只是顾侍中捂得紧,这才蒙混着。”
她神色中失而复得又难以置信的喜悦陈仲实瞧得分明,他唏嘘一声,“只是,派去北边的人前两日传回话来——顾晏那厮倒戈,投向了蛮夷,如今已是人人喊打的叛国逆贼了。”
“想必不出三日消息便能传回上京,届时他叛国通敌,朝野之中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崔姑娘虽前回失手,却也不必太过担忧......他定然是活不成的!”
“不!”崔黛归猛然打断他,“他不是逆贼!”
这回陈仲实倒有些诧异,“崔姑娘何以断定?”
崔黛归一滞。
想起他或许不知顾晏的身份,只摇头道:“谁都可以是通敌的逆贼,唯独他,断无可能!”
陈仲实便笑道:“好!”
“实不相瞒,我已派人找过他,也打算动身前往北地救他出来。可即便去了,只怕也带不回他。”
陈仲实沉声道:“依他之才能,想要从蛮夷手中脱身并非难事,迟迟不曾离开,我原以为他是有别的计划,直到今日见到崔姑娘才明白。”
“他不是有计划,他分明是无所谓。生也好死也好,蛮夷或是大夏,于他而言,未有不同。”
陈仲实早知顾晏并非顾侍中养在会稽的二公子,更知顾晏多年来的筹谋便是拉皇帝下位,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如今一切都照他的意图有条不紊进行着,若是亲眼见到崔黛归死在面前,他在这世上更是再无牵挂。
“崔姑娘,唯有你去,他才能活。”
陈仲实从袖中抽出一张盖了多地官印的过所,沉声道:“过所早有备好,护卫明日一早会在城外等着,请崔姑娘速速去往西北,救他回来!”
崔黛归接过,沉声道谢。
陈仲实却挥手:“待见到他时,自有惊喜等着姑娘。”
见崔黛归面有疑惑,他径直赶起了人,“时间紧迫,还请崔姑娘尽快收拾妥当,明日一早好上路。”
等目送了崔黛归离开,还未收拾好廊下堆起的物件时,莱娘来了。
她神色紧张,一见了陈忠实便道:“崔溢失踪了!”
陈仲实闻言一惊,“不是好好关在城外庄子里?何时失踪的?快去寻!”
江莱娘摇头,“他半夜砸晕了我,今早醒来时便不见了人,已派人去寻了!只是......”
“不必担忧!你的过所我方才已给了别人,自有她替你出京去寻顾晏,当务之急,你要尽快寻到崔溢!”
他说着神色一紧,赶忙跑出去。
却见大街上,已然没了崔黛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