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晨雾中的漕船在运河上排成青黑色长龙,季寻之的指尖划过《河渠志》上的朱批,在"楚"字烙印处微微一顿。舱外传来程七的喊声:"季大人!主子又溜去船队尾舷了!"
"由他去。"季寻之合上册页,这本昨夜从兵部尚书府暗格起获的河道详图,边角还沾着墨迹未干的临摹痕迹。
船尾处,楚唤云正赤脚踩在缆绳上晃悠,手里抛着个青蝇铜牌。每抛一次,铜牌便在空中翻出不同面——正面是北狄狼纹,背面却刻着大周漕运各闸口的暗记。
"季大人来得正好。"他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扔,铜牌稳稳落进季寻之掌心,"猜猜我在哪截舱板下发现的?"
"第三艘漕船的压舱石夹层。"季寻之将铜牌按在船帮上,"兵部每年查验的签押单也是假的。"
楚唤云吹了声口哨,缆绳猛地一荡带起水花。雾气散开处,十七艘新式漕船吃水线明显有异——本该装满税粮的船舱,压舱石却比粮袋多出三成。
他翻身落在甲板上,"北狄要《河渠志》是假,探漕运载量才是真。"
季寻之突然拽着他退后两步。一支弩箭"夺"地钉在方才落脚处,箭尾缠着绢布,展开是工部才懂的载重算式。
"第三艘。"楚唤云眯眼数着船队,"看来咱们昭儿钓的大鱼..."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炸起数道水柱。伪装成商船的艨艟从支流冲出,船头清一色装着工部新制的破闸锤。
"接舷战!"程七的吼声混在锣声里。楚唤云却已抄起缆绳荡向敌船,玄铁枪尖划过之处,北狄水手的皮甲如纸糊般破裂——那些本该是精铁的甲片,竟是用漕运特批的熟铁所制。
季寻之的剑鞘横扫过主舱,账簿纷飞中露出一叠兵部批文。朱红大印旁,赫然是陆昭上月刚发明的"截角印”。
"昭儿这局布得妙啊。"楚唤云枪杆拍晕最后一个水手,"北狄人偷漕运铁料制甲,我们抓现行;兵部批文用截角印,他们仿造不得;至于《河渠志》..."他踢开暗舱,露出真正的税粮,"早换成砂石引蛇出洞了。"
返航时,季寻之看着楚唤云在船头刻第十七道划痕。每道痕代表一艘被劫漕船的真相,最深那道底下写着"永元七年"
"心疼了?"楚唤云突然转头,枪尖挑起季寻之腰间玉佩,"当年教昭儿水战,你连玉坠都输给他当彩头。"
季寻之按着空荡荡的绦带:"陛下今早又赐了新的。"羊脂玉上"漕清"二字银钩铁画,正是陆昭亲笔。
楚唤云大笑,笑声惊起岸边白鹭。其中一只脚环闪着金光,被他扬手一枪击落。
展开绢信,却是陆昭朱批的《羽林卫改制疏》——半数名额划给了楚家军旧部。
"这算什么?"程七凑过来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楚唤云把信笺折成纸船放入河中,"昭儿在告诉我们,他清楚北狄渗透了多少..."纸船漂向京城方向,"更清楚谁在将计就计。"
季寻之忽然解下玉佩系在纸船上。楚唤云挑眉:"季大人这是?"
"赌局继续。"季寻之望着渐远的船影,"赌陛下下次是收网还是放饵。"
三日后的大朝会上,兵部尚书空缺的位置格外扎眼。陆昭听着漕运战报,手中的朱笔停都没停:"太傅的伤该换药了。"
楚唤云低头看着渗出肩头的血色——那是在漕船上为救一个年轻水手挨的刀。
少年皇帝始终没抬头,左手轻轻一抬一落,身旁的太监端出了一瓶金创药。
"臣请增派漕兵。"楚唤云仿佛不觉疼痛,"按《河渠志》所载..."
"准。"陆昭打断他,从龙案下扯出个沙盘。
漕运全图用朱砂标出新路线,每处险滩都插着楚家军特有的小旗。"太傅教过朕,阳谋要摆在明面上。"
季寻之看着沙盘上熟悉的排兵笔触,忽然想起七年前。小陆昭在御花园沙盘前,也是这样被楚唤云握着手教布阵——只不过当时用的是糖人做兵,赢了就能吃。
退朝时,楚唤云肩头的朝服被血汗浸透。季寻之在宫门外截住他,扯开官服露出包扎潦草的伤口:"这就是你说的'小伤'?"
"比起昭儿这一局..."楚唤云嘶着气笑,"确实小。"他忽然压低声音,"查到没有?工部谁泄的船图?"
季寻之系绷带的手一紧:"你早知道船图是饵?"
"那破闸锤分明是照着旧式漕船造的。"楚唤云指向宫墙上的新式水闸,"昭儿改过三回的河道,北狄人拿的却是永元元年的图纸..."
话音戛然而止。宫门阴影里走出个捧匣的小太监,匣中正是他们方才议论的新闸图,背面朱批写着:"赠太傅把玩——画得可像?"
楚唤云抚过图纸边沿的痕——那是他当年教陆昭防伪的剪纸法。季寻之拿过图纸对着日光,纸纤维间隐约显出"楚季"二字水印。
"好小子..."楚唤云揉碎了图纸大笑,"连水印都是我们教的!"
当夜,天督府的沙盘前,季寻之将漕船模型推进支流。楚唤云突然按住他手腕:"你看这布局像什么?"
模型灯光下,十七条水道汇成巨大的狼头形,獠牙处正是今日遇袭的河段。
"北狄可汗的王旗。"季寻之瞳孔骤缩,"陛下在复刻他们的行军图?"
楚唤云拆开模型底座,露出夹层里的绢布——北狄文字标注的各部落兵力分布。"昭儿在用漕运路线当活地图..."
他猛地抬头,"他要北伐?!"
更鼓敲过三响,季寻之忽然拂乱沙盘:"明日我请调边关。"
"急什么?"楚唤云摸出个糖人按在沙盘中央,正是当年御花园里小团子最爱的龙形,"戏台才搭好,总得等角儿..."
宫墙传来熟悉的击掌声。陆昭不知何时立在窗外,手里也捏着个糖人:"太傅又偷朕的糖。"
少年天子咬掉糖人脑袋,抛过来一封书信——《北伐方略》。
楚唤云接过细看,突然单膝跪地:"臣请为先锋。"
"不准。"陆昭抽回文书,"朕要太傅留在京城..."
他指尖划过楚唤云肩头伤处,"教羽林卫真正的《太平引》。"
季寻之看着糖浆从天子指间滴落,忽然明白这场阳谋的终局——北伐在即,皇帝要留下最锋利的刀镇守后方,却又怕刀觉得自己被忌惮。糖人、送策,是帝王独有的温柔。
"臣..."楚唤云喉结滚动,"想要陛下腰间玉佩当彩头。"
陆昭解玉的动作顿了顿。
季寻之看得分明,那是自己系在纸船上的"漕清"玉,不知何时已被帝王贴身收着。
"赢了再说。"少年天子转身时,玉佩在月光下晃出涟漪似的光。
永元七年的第一场雪落在校场枪尖上时,楚唤云正用绷带缠住程七哇哇乱叫的嘴。
"小点声。"他屈指弹了下少年额角,"待会儿阿姐的枪扫过来,我可护不住你。"
程七瞪大眼睛看着辕门外缓缓接近的黑云——三百北疆铁骑沉默如玄铁,为首女将的鎏金盔映着雪光,腰间悬着□□。
"楚唤云!"马鞭破空声炸响,"滚过来验兵!"
校场羽林卫齐刷刷后退三步。
楚唤云叹气,把程七往季寻之身后一塞,慢吞吞踱到军阵前:"阿姐,陛下在城楼看着呢..."
"看什么?看你把羽林卫训得跟娘们似的?"楚唤舟翻身下马,战靴碾得积雪咯吱响。
楚唤云比姐姐高出一个头还余,但是站在楚唤舟身边跟小猫一样。
楚唤舟玄铁甲胄上凝着真正的血冰碴,伸手就揪住楚唤云耳朵:"老娘在雁门关啃雪,你在帝都教陛下玩糖人?"
"疼疼疼!"楚唤云歪着头龇牙咧嘴,突然压低声音,"北狄右贤王部异动?"
楚唤舟松手,从怀中甩出份军报。
羊皮卷上沾着可疑的褐色痕迹,展开是北狄文写的《讨周檄》,边角却被炭笔勾勒出河道走向——正是漕运图上消失的支流。
季寻之接过军报时,指尖在"楚"字火漆印上顿了顿。
这是他们三人独有的防伪印,印文里藏着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暗记:永元元年春,小团子在楚唤舟盔甲上画的那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陛下。"季寻之转身向城楼行礼,"北疆军报至。"
朱红伞盖下,陆昭裹着白狐裘像只雪团子。楚唤舟单膝跪地双手呈上:"臣请增调三万石军粮。"
"准。"陆昭的朱笔悬在军报上突然停住,"楚将军的甲..."
楚唤舟低头看着胸前甲胄的裂缝——道斜贯左心的斩痕,边缘发黑明显淬过毒。"不妨事。"她满不在乎地拍甲,"那废物已经叫末将捅穿咽喉了。"
楚唤云突然夺过军报细看。季寻之发现他指尖在抖,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甲裂一寸,敌危十丈。
"阿姐。"楚唤云扯出个笑,"你答应过..."
"闭嘴。"楚唤舟一巴掌拍在他后背,打得弟弟踉跄半步,"带陛下去看新训的雪橇犬。"
陆昭眼睛倏地亮了。少年天子提着龙袍下摆奔下城楼,狐裘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是去年那窝狼犬崽吗?"
楚唤舟冷硬的眉眼突然柔和。"陛下猜猜,'踏雪'生了几个崽?"说着,她从马鞍袋掏出团毛茸茸的东西——通体雪白的幼犬脖子上系着红绳,绳结正是陆昭最擅长的双耳同心结。
楚唤云与季寻之对视一眼。他们认得这绳结,永元三年楚唤舟回京述职,小皇帝熬夜学了三天才编出个像样的。
"将军。"季寻之突然上前半步,"北疆今岁冰情?"
"很严重。"楚唤舟在雪地上划出三道线,"浑河、白水、黑山三处河道提前封冻,足够北狄铁骑踏冰南下。"
陆昭怀里的幼犬突然呜呜叫起来。少年天子低头抚摸的动作一顿:"太傅在《漕运志》上,是不是画过这三条河?"
楚唤云已经蹲在地上画起河道图。他指尖划到某处突然回勾,与楚唤舟的线交汇成个三角——正是军报上被炭笔标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