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他抬头时眼里带着罕见的严肃,"你动用了'寒鸦'?"
季寻之猛地攥紧剑柄。"寒鸦"是楚家军最隐秘的侦察营,每个探子都是楚唤舟亲手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上一次动用,还是先帝驾崩时的宫变……
楚唤舟没回答。她从后腰掏出一卷羊皮卷。图上详细标注着北狄各部的越冬营地,墨迹用的是北疆特有的炭,遇热显影。
陆昭解下腕间暖玉按在图上。温热玉璧下渐渐浮现红色标记,沿着河道密密麻麻如血疹——全是伪装成渔民的北狄水师。
"好计策。"少年天子轻声说,"假装骑兵南下,实则走水路..."
"所以末将亲自押送军报。"楚唤舟突然单膝跪地,"请陛下准楚唤云随我回北疆。"
雪片落在楚唤云睫毛上。季寻之看着他被姐姐拎着后领提起来,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的幼崽。
"臣..."楚唤云望着陆昭,"请训完…《太平引》…"
陆昭的指尖陷在幼犬绒毛里。他看看楚唤舟甲胄上的裂痕,又看看雪地上的河道图,突然把小狗塞进楚唤舟怀里。
"将军带'踏雪'回去。"转身从侍从手中取过虎符,"朕要太傅留下训新选的羽林卫。"
虎符是新的,鎏金错银的工艺明显出自将作监。楚唤舟接过时眉头一皱——重量比旧制轻了三分。
"陛下这是..."
"楚将军的冬衣。"陆昭指向虎符纹路,"按这个厚度做。"
季寻之突然明白过来。北疆军报用的火漆印太脆,说明天寒地冻连漆料都凝涩;新虎符特意减轻的重量,正是计算过今岁严寒对兵器的影响。小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楚家姐弟:他连北疆的铁器性能都重新核算过。
楚唤舟大笑。她突然把弟弟往季寻之方向一推:"给你们三个月。"玄铁护腕撞在季寻之剑鞘上铮然作响,"训不出能打的羽林卫,老娘一起揍。"
回宫路上,陆昭的龙辇在前,陆昭没有坐,而是选择步行赏雪。
楚唤云与季寻之落后半步跟着。雪地里三行脚印,中间那行小小的不时偏离直线——小皇帝总忍不住去看路边的梅花。
"太傅。"陆昭突然回头,"楚家军攻军变式的第七式是什么?"
楚唤云折了段梅枝在雪地画起来:"回马枪接燕子掠水。"梅枝划到某处突然上扬,"这式专破北狄的弯刀下劈。"
陆昭蹲下来,拿过梅枝在"燕子掠水"的位置画了个圈:"改成这样呢?"
新线条截断回马枪的去势,却多了个诡异的折角。楚唤云瞳孔一缩——这是楚家枪的禁忌变招"断龙尾",会暴露持枪者后背空门。
"陛下..."他嗓音发紧,"这招,险。"
"朕知道。"少年天子站起身,红绒靴碾过雪地上的图。
季寻之看着陆昭腰上的香囊,垂絮上缠着细绳,绳结是北疆牧民祈福用的平安扣——永元三年楚唤云重伤时,小皇帝在病榻前跟楚唤舟学的。
当夜,天督府的沙盘前,楚唤云正往北疆模型上插旗。季寻之突然按住他手腕:"你真要教'断龙尾'?"
"教啊。"楚唤云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糖人,"不过得先教会昭儿..."糖人在沙盘上划出完美弧线,"怎么补这个空门。"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覆盖了整座帝都,哪里都静谧。
季寻之推开楚府书房门,楚唤云正用匕首削着一把木剑。满地木屑中,小剑已初具雏形——剑格处刻着歪歪扭扭的"昭"字。
"你今天疯了?"季寻之反手甩上门闩,"教陛下'断龙尾'??那是搏命的招数!"
楚唤云吹去木剑上的碎屑,剑尖突然挑起季寻之下巴:"当年我爹教我这招时..."手腕一翻,木剑钉入门框,"说后背要留给最信任的人。"
季寻之思绪疯狂翻涌。永元元年先帝驾崩那夜,楚唤云就是这样背对着他守住殿门,玄铁枪下堆了七具尸体。
"现在昭儿学会了。"楚唤云拔出木剑抛给他,"该你了。"
季寻之接住剑的瞬间就明白了。木剑重心偏后,正是陆昭如今用惯的佩剑制式;剑身三道浅痕,对应楚唤云在北疆受过的致命伤。这是把教学剑,专为教人如何补"断龙尾"的空门。
"你早打算好了。"季寻之拇指抚过剑痕,"从漕运案开始..."
"是你先往船上系玉佩的。"楚唤云突然凑近,带着沉水香的呼吸扑在季寻之颈间,"季大人是什么时候发现昭儿在演戏的?"
案上烛火"啪"地爆响。季寻之看着对方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想起漕船上那本被故意翻旧的《河渠志》——书页间夹着的梅枝书签,那是陆昭每年初雪时摘给楚唤云的。
"虎符。"季寻之突然说。
楚唤云挑眉。
"新虎符的云纹。"季寻之指尖在桌面划出纹路,"是陛下练了三个月的笔法。"
木剑"当啷"落地。楚唤云仰头大笑,笑得整个人栽进太师椅里:"所以昭儿早算到阿姐会回京?早备好新虎符?早等着我们..."
笑声戛然而止,他抓住季寻之手腕,"你配合昭儿演我?"
季寻之任由他攥着。腕骨传来细微疼痛,是楚唤云指尖在发抖——这个在千军万马前都不曾颤过的手,此刻抖得像风中残叶。
"是你先教昭儿用截角印的。"季寻之平静道,"永元四年,御花园。"
楚唤云突然松手。那年小皇帝被学士们刁难,是他带着陆昭在奏折上做手脚,用缺角的印章骗过老家伙们。十四岁的少年帝王,如今把这项本事用在了更危险的棋局上。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楚唤云摸出个酒囊灌了一口,突然递到季寻之唇边:"尝尝?阿姐带的北疆烈酒。"
辛辣液体滑过喉咙,季寻之被呛得咳嗽。楚唤云拍着他后背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调:"我们的小团子...长大了…"
这句话砸在地上,碎成无数个提着宫灯找糖人的夜晚。季寻之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眶,突然拽过楚唤云的衣领吻上去。酒液从相贴的唇齿间溢出,混着咸涩的汗与泪。
"寻之。"楚唤云喘着气咬他的耳垂,"你怕不怕?"
怕什么?怕少年帝王终究成为合格的棋手?怕他们亲手养大的鹰隼终将啄瞎驯鹰人的眼睛?
季寻之的手探进对方衣襟,触到心口那道混着龙血竭和狼毒的疤。
"你教出来的。"季寻之模仿他白天的语气,手指却温柔地描摹伤疤轮廓,"我赌赢了。"
楚唤云突然发力将他压倒在案几上。砚台打翻,墨汁浸透北伐方略的副本,把北疆河道染成一片黑。
纠缠间,季寻之摸到他腰间新添的伤——今日校场教陆昭“断龙尾”时,为纠正陆昭姿势被误刺的。
"昭儿故意的。"楚唤云含住他耳垂低语,"让我记住这招的破绽在哪。"
季寻之翻身将人反制,扯开衣襟查看伤口。浅浅一道红痕,用的是未开刃的练习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真伤到,又能让人记住疼痛位置。
"昭儿比我们狠。"季寻之突然说。
楚唤云怔了怔,旋即大笑出声。是啊,季寻之教陆昭藏锋,自己则教陆昭显刃,如今这孩子早青出于蓝。
笑着笑着突然闷哼一声——季寻之的唇正贴在那个新伤上。
"季大人这是..."楚唤云声音发哑。
"留个记号。"季寻之抬眼看他,"免得你忘了疼。"
烛火渐弱时,楚唤云踩过满地军报,从暗格取出个鎏金匣子。匣中躺着把袖箭,机括处刻着"永元御制"——陆昭去年万寿节赐的。
"阿姐说北狄换了锁子甲。"他抚过箭簇,"昭儿改过三次箭头的设计。"
季寻之接过细看。三棱箭簇带着倒钩,是专破锁子甲的制式。这种残忍又精妙的设计,只能是深入研究过北狄军备的人所制。
"兵部去年呈过《北狄铁器考》。"季寻之突然道,"昭儿的批注比原文还多上三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那个埋在奏折堆里的小团子。
永元二年冬,陆昭裹着狐裘在军报上画乌龟,被楚唤云拎到雪地里罚站。如今那孩子批注的军报,连楚家姐弟都要反复研读。
"季寻之。"楚唤云突然连名带姓叫他,"我们赌赢了是不是?"
月光漫过窗棂,照见案几上那把教学木剑。
季寻之想起陆昭今日在校场最后那个眼神。少年天子握着枪,眼睛却看着楚唤云的后心空门,然后慢慢、慢慢地,把枪尖偏开了三寸。
"嗯。"季寻之将袖箭放回匣中,"赢得很险。"
楚唤云突然拽着他往庭院走。夜露打湿的石板地上,他用枪尖划出北疆地形图:"阿姐这次回来,其实是为这个。"在雁门关位置画了个圈,"北狄在这里藏了..."
季寻之突然捂住他的嘴。屋檐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夜猫踩碎了瓦片。
楚唤云却笑了,故意提高声音:"...藏了三千匹战马,都是昭儿派人烧掉的!"
暗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季寻之的剑已出鞘三寸,被楚唤云按回去。
"小孩子罢了。"楚唤云朝声源处抛了块杏仁糖,"回去告诉你主子,下次派个轻功好的。"
树梢扑棱棱飞起只信鸽,脚环闪着御用监特有的金光。
季寻之看着鸽子往宫城方向飞去,突然明白这场试探从未结束——或许永远不会结束。
"还怕吗?"他问。
楚唤云正用枪尖逗弄池鱼,"怕啊。"水面映出他带笑的眼睛,"怕昭儿学不会更狠的招数。"
季寻之突然拽过他湿漉漉的手,在掌心画了个"安"字——扳倒永明帝宫变那夜,他们背靠背血战到天明时约定的暗号。楚唤云反手扣住他五指,十指交缠的影子投在池面上,被游鱼轻轻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