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朝会的铜壶滴漏刚过辰时,兵部侍郎突然扑倒在金阶前:"陛下明鉴!北疆军器监失窃的图纸,断非兵部所为!"
楚唤云斜倚在蟠龙柱上轻笑:"周大人慌什么?"指尖转着那支御制袖箭,"莫非认得这箭簇上的纹路?"
满殿死寂。季寻之看着箭簇寒光映在兵部侍郎脸上,投下蛛网状的光斑。箭簇上的纹路是陆昭亲手刻的防伪纹,形如冰裂瓷,从某个特定角度反光可以映出十四道水系图。
"朕也好奇。"陆昭的声音从九旒冕后传来,少年天子随手翻开本奏折,"兵部上月奏请改制箭矢的折子,用的什么纹样?"
朱笔轻点,宦官将奏折转呈兵部侍郎。那人抖如筛糠,奏折上赫然是同样的冰裂纹——只是缺了最关键的"漕"字水纹。
季寻之剑鞘突然横挡,一枚毒袖箭从兵部侍郎袖中落地。
"好个老东西。"楚唤云蹲下拾起,"先污蔑军器监失职,再灭口..."袖箭突然抵住侍郎咽喉,"可惜你主子没教全——御制纹要对着光看。"
晨光穿透殿窗,箭簇在地面投出清晰的水系图。缺失的"漕"字位置,正对应着上月被北狄偷袭的浑河粮道。
"押下去。"陆昭说完又补充,"活着。"
楚唤云挑眉。这语气太熟悉了,永元三年他们教小皇帝审讯时说过:死囚要快杀,活口要慢审。少年天子如今运用得恰到好处。
退朝时,季寻之在宫道截住楚唤云:"袖箭是你故意漏给兵部的?"
"哪能啊。"楚唤云变戏法似的摸出把金瓜子,"我让江禾当赌资输给周家小公子的。"金瓜子背面都刻着细小的狼头纹,"那小子昨夜去了趟凝翠楼。"
凝翠楼——工部尚书外宅的暗号。季寻之突然按住他手腕:"你早知道工部参与其中?"
"猜的。"楚唤云顺势将人拉近,"直到看见昭儿今早的眼神..."他模仿少年天子眯眼的动作,"像不像发现咱们偷藏他糖人的时候?"
季寻之刚要反驳,宫墙突然转出列宦官。为首捧着的鎏金托盘里,静静躺着支折断的袖箭——与楚唤云那支一模一样,只是箭尾缠着截黄绢。
"陛下口谕。"大宦官躬身,"请楚大人瞧瞧这箭折得可对?"
楚唤云拈起断箭,在断面处发现细密的锯齿痕。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仔细瞧着——这是北狄工匠惯用的手法,专为销毁证据。
"告诉陛下..."他忽然笑开,"臣想吃梅子酱了。"
季寻之看着宦官远去,立刻拽过楚唤云:"什么意思?"
"去年昭儿弄断御膳房菜刀,切口也是这般。"楚唤云摸出块糖塞给他,"当时他说..."
"铁器有诈。"季寻之接上话。永元六年春,小皇帝发现尚方监有人以次充好,正是用梅子酱比喻劣质铁料。
当夜,天督府的地窖比诏狱还热闹。兵部侍郎被铁链吊着,面前摆着三样东西:御赐梅子酱、北狄狼头金瓜子、以及那支断袖箭。
"选吧。"季寻之坐在火光阴影里,"是尝尝陛下赏的酱,还是说说金瓜子..."
"或者试试断箭的滋味?"楚唤云的声音从地窖顶端传来。他蹲在梁上,手里拎着盏油灯,"听说北狄的狼毒,遇热会泛蓝光?"
兵部侍郎突然剧烈挣扎。季寻之剑尖挑开他衣襟,露出胸前未愈的箭伤——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色。
"原来如此。"楚唤云翻身落地,"工部给的箭,兵部试的毒,最后都栽给军器监..."断箭突然刺入伤口半寸,"你们拿昭儿设计的箭害大周将士?"
惨叫声中,季寻之泼出整坛梅子酱。侍郎伤口沾到酸物,顿时浮起蓝沫——正是陆昭去年实验过的劣铁遇酸反应。
"真能算计啊。"楚唤云舔掉指尖果酱,"工部用北狄的淬毒法,却掺了江南的劣铁..."他忽然凑近惨叫的囚徒,"你主子没告诉你?两种毒相克,会烂心肝的。"
地窖门突然被踹开。谢存滚进来大喊:"督主!军器监走水了!"
“什么?!”
火光映红半片夜空时,楚唤云正蹲在军器监墙头吃杏仁。季寻之的剑尖从瓦缝挑起块熔化的铁片——断面全是蜂窝状气孔。
"难怪要烧。"楚唤云对着月光看铁片,"这种劣质箭簇,射出去就碎..."话音未落,铁片突然被枚石子击飞。
陆昭不知何时立在对面屋脊,貂裘被火光照成血红色。少年天子抬手,三支完好无损的袖箭钉在楚唤云脚边——箭尾系着黄绢,绢上朱笔画了三个圈。
"陛下这是..."季寻之刚开口,楚唤云已经大笑出声。
"三个窝点!"他拽着季寻之跃下墙头,"陛下早摸清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工部三位主事齐齐称病。陆昭慢条斯理展开幅舆图,上面三个朱圈分别标着:城东铸铁坊、西郊炭窑、以及...凝翠楼后院。
"朕昨夜观火。"少年天子语气轻松,"发现件趣事。"朱笔轻点,三个圈被线连成三角形,中心正是兵部武库司。
满朝哗然。楚唤云突然出列:"臣请查武库司历年账簿!"
"准。"陆昭的九旒冕珠帘轻晃,"不过太傅得先解释..."他从袖中掏出把金瓜子撒在龙案上,"为何朕的暗探在凝翠楼捡到这个?"
季寻之看着楚唤云后背绷紧的线条。那些金瓜子本该在江禾手里,如今却成了帝王问责的利器——小皇帝早看穿他们的私下调查,却放任事态发展至今。
"臣有罪。"楚唤云跪得干脆,"臣不该拿陛下赏的金瓜子当赌资。"
"是吗?"陆昭忽然倾身,"那太傅看看这个。"一份密报摔在阶前,展开是楚唤云与季寻之昨夜在地窖的对话记录,连"昭儿设计的箭"这种大不敬之言都一字不差。
季寻之的剑鞘重重磕在地上。不是为请罪,而是震惊于记录上的墨迹——这至少是十个时辰前写的,意味着陆昭在他们审讯前就预判了所有发展。
"陛下圣明。"楚唤云抬头笑得灿烂,"臣这点小把戏..."
"朕没怪你。"陆昭打断他,突然扔下个小糖人,"只是提醒太傅..."糖人摔碎在殿砖上,露出里面藏的微型信筒,"凝翠楼的杏仁有毒。"
退朝后,楚唤云在宫墙角楼找到陆昭。少年天子正在喂信鸽,见他来了直接把鸟塞他怀里:"看看脚环。"
鎏金脚环内侧刻着行小字:永元七年腊月,工部窃图,帝将计就计,一网打尽。
"陛下早知道了?"楚唤云挠着鸽子下巴。
"比太傅晚两天。"陆昭掏出把金瓜子放他掌心,"下次直接给朕,省得太傅的人挨揍。"
楚唤云突然单膝跪地:"臣请严查工部!"
"起来。"陆昭拽他袖子,"朕问你,如果工部尚书真是主谋..."小皇帝眼睛亮得惊人,"他书房暗格里该有什么?"
"北狄密信?军器图?"
陆昭摇头,从袖中掏出卷账本:"是这个。"翻开是各州铁矿收购记录,"他私吞的铁矿,足够铸三万把弯刀。"
楚唤云倒吸冷气。这不是通敌,是资敌——工部尚书在囤积战略物资,所图非小。
"怕了?"少年天子突然问。
"臣怕他不造反。"楚唤云咧嘴一笑,"不然陛下布的局多浪费。"
陆昭也笑了。他踮起脚试图把鸽食罐放在楚唤云头顶,楚唤云见状也弯腰半蹲。:"太傅替朕喂鸽子。"转身时龙纹袍角扫过对方膝盖,"顺便想想,三万把弯刀...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换成糖人?"
永元七年腊月十五的雪夜,程七蹲在铸铁坊的烟囱上啃芝麻糖,看着自家主子在底下跟工部差役推杯换盏。
楚唤云的黑金锦袍沾满煤灰,手里却转着个精致的糖人模具。
"大人您看这模子…"差役大着舌头凑近,"浇铁水时得加三分锡,不然脆。"
楚唤云突然把模具往火炉一掷:"像这样?"。
差役酒醒了大半。还没等他扑向炉子,脖颈已贴上季寻之的剑锋。
天督府的玄铁令牌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三万把弯刀的锡料,工部分了七成给凝翠楼?"
"冤枉啊!那都是…都是为了打首饰…"
"哪种首饰用军器监的火耗?"楚唤云踹翻酒坛。
程七突然吹响鸽哨。夜空掠过十数只信鸽,脚环清一色是御用监的金光。
楚唤云与季寻之对视一眼,同时跃上房梁,正要逃跑的工部差役怀中掉出的送货单上,赫然盖着户部度支司的印。
"好个连环套。"楚唤云舔掉指尖沾的糖渣,"工部窃图,兵部试毒,户部销赃。"他突然把糖渣弹向暗处,"是吧?张尚书?"
阴影里走出个圆胖身影,户部尚书搓着手赔笑:"楚大人说笑…老夫是来查账的…"
"巧了。"季寻之剑尖挑起张纸,"下官也是。"纸上记录着铁料去向,最末一行却写着"糖人二十担"——墨迹与户部朱批同源。
雪越下越大。楚唤云突然解下大氅罩在户部尚书肩上:"大人可知昭…陛下最爱吃什么糖?"
"这…"
"芝麻糖。"楚唤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要掺七分蜂蜜三分饴糖,火候差一丝就糊。"
糖块在火光中晶莹剔透,"就像您贪的那三万斤锡——"突然捏碎糖块,"火耗报多了会露馅的。"
户部尚书瘫软在地时,信鸽正掠过皇城角楼。
陆昭解开鸽腿密信,朱笔在"户部涉案"四字上画了个圈,却批道:"糖人模具已备妥。"
次日朝会,工部三位主事依然"抱病"。
陆昭让宦官抬上三个鎏金箱,掀开竟是满满的“芝麻糖”:"爱卿们病得巧,朕刚得了批养生糖。"
楚唤云憋笑憋得肩膀发抖——那糖块形状活脱脱是弯刀缩略图。季寻之踹他一脚,出列奏道:"臣请彻查军器监火耗!"
"准。"陆昭看不出喜怒的看着张尚书,"不过得先尝尝这糖…"他胳膊肘轻轻架到御案上,身体往前一倾,"甜不甜?"
户部尚书吓得咬到了舌头。甜?那是认罪。不甜?是欺君。最终他瘫倒在地:"臣…臣味觉失灵…"
"巧了。"楚唤云突然插话,"凝翠楼的杏仁也有这毛病,专毒味觉。"他掏出个油纸包,"陛下赏的糖,臣验过了。"展开是几颗杏仁,"要试试么?"
朝堂哗然。
陆昭却笑了:"太傅总抢朕的话。"少年天子踱下龙阶,亲手捡起颗毒杏仁,"其实这杏仁…"突然塞进工部侍郎嘴里,"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