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山雨短骤。
清风翕然穿过走廊。
清晨时分,薄光迈进窗笼,悠悠然倾在床前。
一道身影倚在床头,她似乎已经坐了很久,发丝有几绺垂到脖颈,衣领已经洗垮了,卷起毛边,露出薄瘦的锁骨。
手指在阳光下苍白到近乎透明,捏着纸不断打颤。
【阿绚,听寻心说你已经慢慢好起来了,真是老天保佑,你可要好好养病,以后千万别冲动了……
这边还是老样子,斯维因的畜生一波波来冲,我们就一茬茬打,估计再打几次狠的就撤了,完全不用担心。】
时隔大半月,沈明绚终于能亲手拆开信笺,读到最新一张,落款是上个星期,如此字迹工整,一看就是阿赤写的。
指尖还有些麻,她笨拙地向下翻。
啪唧掉出一张小纸条。
【沈小狗,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把你的芒果干吃光了。】
潦草一句狗爬,挤眼歪嘴的,挺不讲究。
这什么小学生啊,沈小狗哈哈笑,吃吧吃吧,她还偷偷囤了一袋奶油草莓干呢。
一边看一边翘嘴角,不知不觉就翻到最后一张,也是最早的一封。
【明绚,你出事后,我和红叶立刻联系各地的医疗部队,无奈战时非应急通讯实在惨不忍睹,没断都是侥幸,红叶花了一晚上才找到席月少校,消息一经传来,我们就决定连夜送你去青峨。
席月是最有望救你的向导,她为人正直,曾经和你一样是报国救亡的学生兵,大概也算脾性相投?也罢,我都不知道这一趟有多少胜算,这封信你还能不能读到,只祈祷一切还来得及。】
字迹明晰隽永,含力藏锋,还是那个啰嗦又深沉的安指挥长。
沈明绚鼻头一酸,继续向下看。
【……当年我和红叶先后辞职离开德隆塔,那时候你还是个总追在明铮身后的小不点儿,可能不记得了,没想到…好不容易重逢竟然是在宣野,幸运地是你已经平安长大,还远比我所想的更勇敢、开朗和坚韧。
战事紧迫,怕重提明铮让你劳神,便没有相认……这些年亲朋故交飘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破碎,我早已不再奢求,千难万险,能活着就是万幸。
孩子,若能闯过这关,你的生命还那么长,战争不是全部,复仇更不会是。你哪怕不再是哨兵,甚至不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你依然能在仙杨、在青峨,在以后新建的德隆,新建的祖国上找到你所热爱的,想重新投身于此的愿望。】
【……我会一直注视你,祝福你。】
一滴泪洒在纸面,停驻片刻,又滴滴答答砸下更多,很快泅湿一片,沈明绚狼狈地抹这些迟到的眼泪,蜷缩起身体,呜咽出声。
……
…
席月从静修室门口离开。
一味强求效率很容易出事,人的内心很脆弱,她在精神图景里再怎么修正,降妖除魔也好,一力降十会也罢,最终还是要让沈明绚亲身站在现实中,被种种关怀和牵绊网住,以上种种,都比她这一根蛛丝拉拽要好。
有所期待、有所留恋才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
就先这样吧。
医生写完最后一张报告,决定放自己一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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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冷不热,有阳光亦有云,是个好天气。
席月走出疗养院侧门,越过一座浮桥,慢慢爬上山坡。
遥遥跑来几个村里的小孩,迎着风呼啦啦腾起几个纸扎风筝,老黄牛落在后面,悠闲迈步,不时停下嚼两口青草。
“姐姐!”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颠颠跑回来,咧嘴问,“我婆让问你家米还够吃不?”
“够的够的,阿婆腿好些了吗?”
“可好啦,能追我十里地哩。”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露出缺掉虎牙的粉牙床,“妈给我做了新衣裳,也给朵朵做了身!”
“好,我晚上去拿,有空多来找朵朵玩啊。”
“嗯!”小丫头害羞地挥了挥小手,“姐姐再见。”
放风筝放牛小分队又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席月目送她们,之后走过一段山路,得空看了眼自家的田地,这才发现麦茬已经犁过了,肥也堆完了,还早早挖好沟,就等这场雨来播种玉米。
家里那个小孩子,怎么能做得来这些。
席月心里满是愧疚,她叹了口气,快步向家里走去。
山坡另一边就是村子,随着山势稀稀落落十几户房屋,有的是二百多年的黑瓦木制老房,有的是打工回乡新起的琉璃瓦砖房,各色各式交错有致,最前的一家门口种着柚子林,斜后方一家的花墙早春时刚刚嫁接,探出色泽浓烈的月季。
席月沿着斜斜的台阶向上走,秦朵家是祖屋,地基都是青石,砌起来将房子垫的和坡一样高,上了年头的土墙围了一圈,也没有大门,只有一个蓬着茅草顶的小院门,银杏栽在一旁,随风摇动一树的枝叶。
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筐菌子和鸡蛋,席月无奈拎起,推开了院门。
小院有些年头,中间有口井,主屋是个三层小楼——其实是两层半,最上层是蓬起的半层仓库,人在斜屋顶的最高处才能勉强站直身。
一楼伸出长长的檐廊,瓦片层层叠叠,沥下的雨水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风吹过屋角挂的风铃,铃铃铃——
伴着少女的一串笑声。
“错了错了,立交桥怎么能这么翻呢!”
“呔,这哪还有对错哎!”
席月走过山墙,看见林寻心和秦朵坐在檐廊,两人都穿着背心光着脚,正嘻嘻哈哈翻花绳玩。
察觉到有人,林寻心抬头,青石板铺底的小院被冲刷的十分干净,一片明亮之中,席月穿着一件洗旧的无袖棉衫,下身咖色短裤,双腿笔直,肌肉绷紧,军靴胶面被水打湿。
“阿姐!”秦朵绳也不翻了,小大人瞬间变成粘人乖乖,好似归巢的乳燕,欢叫着一头扎到席月怀里。
这两年还算物资充裕,粮食肉类勉强跟上,小姑娘越长越结实,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从乳燕变成旋风小炮仗了。
席月摸摸毛绒绒的脑袋,“朵朵这几天辛苦了,中午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