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传旨,三日后朕要亲自殿试前十名考生。”
“是。”
季寻之转身要走,却听陆昭忽然又叫住他,“……季寻之。”
季寻之回头。
天子坐在稀薄的晨光与漂浮的灰尘之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朕是不是……真的很让人厌烦?”
季寻之沉默片刻,走回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楚唤云离京前给我的,说若是陛下发脾气时受伤,就用这个。”
陆昭盯着瓷瓶,没动。
季寻之叹了口气,“陛下,您不让人厌烦,您让人心疼。”
三日后的宣政殿中,殿试如期举行。陆昭端坐龙椅,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昨夜又彻夜未眠,十名考生伏案疾书,其中三名明显是世家子弟,笔下的字迹都透着矜贵。
燕知鹤站在殿侧,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帝王的神色。
陆昭按着太阳穴闭目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开口,“停笔。”
众考生愕然抬头。
“朕改主意了。”他站起身,明黄龙袍垂落,“今日不考策论,考实务。”
满殿哗然。
“陇西李璋何在?”陆昭点名。
“臣……草民……”一个浑身华锦的少年瑟瑟发抖颤颤巍巍支支吾吾出列跪下说,“小人……李璋……”
“若你赴任县令,遇蝗灾而粮仓空虚,该如何?”
那锦衣少年额头沁出冷汗,“臣、臣当开仓放粮……”
“粮仓已空。”
“那…那向邻县借调……”
“邻县亦遭灾。”
李璋脸色发白,磨磨唧唧答不上来。
陆昭又看向另一名寒门考生,“你说。”
那青衫学子不卑不亢,“先查富户囤粮,以官府文书征用,按市价八成给付欠条,来年税收抵扣。若仍不足,组织壮丁捕蝗换粮,老弱妇孺编草绳换米。”
陆昭眼底一片虚空,转头问燕知鹤,“记下了?”
燕知鹤拱手,“臣这就拟任免名单。”
世家老臣们面如土色,却无人敢出声——谁都看得出,少年天子今日是铁了心要撕破脸。
御花园中,陆昭独自坐在石亭里,面前摊着燕知鹤刚送来的任免奏折,他指尖在“李璋”的名字上划过,朱笔悬而未决。
身后传来脚步声,季寻之端着药碗走来,“陛下,该用药了。”
陆昭没接,只是问,“你说……朕是不是太狠了?”
季寻之把药碗放在他手边,“陛下是指黜落李氏子弟,还是指逼楚唤云南巡?”
陆昭手指一颤,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红痕。
季寻之继续道,“若陛下问的是科举改革,臣以为,您做得对。”
陆昭抬头看他。
“但若陛下问的是楚唤云……”季寻之轻叹,“您明明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
“温和?”陆昭冷笑,“朕试过了。朕给他权力,给他信任,可他眼里永远只有你!”
季寻之忽然笑了,“那陛下知不知道,他临走前一夜,在我房里说了什么?”
陆昭攥紧笔杆,“……什么?”
“他说,'昭儿这些年,太苦了。'”季寻之望向远处的宫灯,“他说陛下自七岁登基以来,就再也没撒过娇,没任性过,连他都没再见陛下哭过。”
陆昭的呼吸渐渐急促。
“他还说……”季寻之轻声道,“希望陛下能对他发脾气,就像寻常人家闹别扭的兄弟那样。”
朱笔“啪”地折断,陆昭猛地站起来,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哑声道,“……药太苦,给朕拿蜜饯来。”
季寻之没动,“陛下不爱吃甜。”
“朕现在想吃,不行吗?!”
季寻之看着他发红的眼眶,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楚唤云准备的,说陛下若肯喝药,就给一颗。”
陆昭盯着那包蜜饯,一把抓过来,连药带蜜饯囫囵吞下。苦味和甜味在舌尖炸开,他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出眼泪。
季寻之静静上前给帝王拍着后背,等他缓过来才说,“三日后楚唤云就回来了。”
陆昭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朕知道。”
夜风吹散云层,露出满天星子。季寻之忽然道,“其实陛下很清楚,楚唤云永远不会离开您。”
“朕知道。”陆昭望着星空,“可朕就是怕。”
这一刻,陆昭不是执掌生杀的帝王,只是个害怕被抛弃的少年,是个争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