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睫已至暮春。
李绣衣主仆日复一日的,掐准一个时辰,如一簇沉醉烟花的蝶,从含凉殿内的曲廊、亭榭一路翩游到殿外的湖山之间,最终纷纷落栖在一柳色茸绿、花息纷纭之地——振芳溆。
振芳溆,地处含凉殿之东,距离嘛,纵是慢步走去,也不过一刻钟便可置身其中了。这百亩腴田,遍植牡丹芍药,其花色唯有粉白相照,侍女辈因此呼作“花潮”。
内有两亭,毗邻牡丹畔的亭间,悬的是龙飞凤舞的“沉香”之匾,据闻是皇后酒后之作,而紧挨芍药丛边的,乃皇帝御笔题曰“殿春簃之阁”。
“打听准了,皇后娘娘果然三日后回銮吗?”笼身在玉色绸伞里的李绣衣,停停走走间,忽然询问道。
原来这李绣衣自留滞禁庭后,在狱底弃如敝履的诸多习惯,很快又重拾了起来。譬如此刻,她幼时便甚是爱惜肌肤,凡出外游赏时,任它悬空的是春阳,还是灼日,必是要百般设法避躲的,或以伞蔽身,或借道花廊。
为李绣衣擎伞的橙香弱弱地“嗯”了一声,语意凄寒:“这回一定错不了。”
李绣衣闻言,似乎鞋履里在一霎时灌满了滚烫的铁水,痛到、也沉到来不及挣脱出来,就再走不动半步了,驻在一丛轻粉牡丹前,好半晌,面上缓缓绽出浅涡道:“如此甚好,不想竟会劳碌你们如此之久,如何谢你们,越发犯愁了。”
橙香还不曾启口宽慰什么,跟从在身后的梨香、桃香、梅香哀情万千:“我们舍不得姐姐……”
三四个月来,因李绣衣待她们日益裕如,且赏赐频繁,这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心性天真纯稚,越发把李绣衣当作正经主子看待,服侍的那叫一个尽心尽力。
认真讲来,一点儿也不比她们伺候三主子仙芝、二主子赵鹭鸶的时候来的差!
眼看着这么一朵才细养到七分的娇花,又要如坠泥潭,心痛的似有利刃在刺啊。
当然了,归根结底,还是一朵富贵花,她远走吐蕃,可就再没有像她出手极为阔绰的人了!
四侍不约而同地凝看住戴在自家腕上的金花钏,黄澄澄的,闪啊闪,少顷,泪如雨下。
“能为娘娘分忧,死都情愿。”李绣衣几乎是想也没想,便破口而出,可她微红的颊上渐渐也有了一溜儿极细的泪痕。
泪雾里,融融春光舐着每一丛花叶,嫩粉,莹白,滴翠,还有极目处粼粼银光的太液池……
突然李绣衣额穴直跳个不停,令她第一次生出了永不要离开的念头。
不,我不要做什么和亲公主了!
骤起贪恋心的她,提起两幅葱黄绫裙,仿佛才学会了飞的雏燕一般,飞出伞荫,奔往花潮深处了。
待橙香等人反应过来后,一面追赶而去,一面高声嚷道:“姐姐慢些!”
李绣衣仿若未闻。
可她从沉香亭侧奔经之时,从四垂的云纱里漏出的一句“李女史,为何事如此匆忙?”
却令她履下迟缓了。
她知道这等清澈脆亮的声音是他,只能是他!
她下意识地要笼一笼披风,可定睛再看,捉在手心的是两摆绯色纱袖,这已不是冬时了……
两腮故此琢出一层淡粉。
应与不应间,已闻四侍环佩叮当。
“去瞧一瞧是谁在里面?”橙香先行赶到,李绣衣扶着她的肘腕,往一射之外的柳荫里走,一面吩咐稍迟赶来的梅香。
不等梅香走上沉香亭阶,其中一面云纱缓缓揭开了。
揭帘之人——确是张怀棠。
可他,竟然已身临紫服?!
李绣衣懵然刹那,旋即福身一礼:“恕我不知张公又高升了,不曾备得薄礼相贺。”
始终满面含笑的张怀棠还礼道:“女史不必客气,某微卑得狠,不敢受礼,惶恐惶恐。”
李绣衣皱了皱眉头,这是在揶揄我吗?
一向在唇舌上不肯落人下风的李绣衣,当即怒瞪起一双流目,射向了他:“不想你还是个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怀棠付之一畅笑后,字粒尤其铿锵有力:“李女史,李绣衣,平原县主!”
李绣衣那一副蘸怒的眉眼,微微含了一丝慌然,不过,声吻照旧硬气:“怎样?”
张怀棠仿佛是与她交情至厚一般,只微微一笑罢了,而后两袖一洒,飘飘然地下了台阶,来到了李绣衣跟前:“圣驾大抵是要七八月间才能回銮了。”
自张怀棠微微笑罢,李绣衣也仿佛是与他来往甚久似的,魂灵一颤,容他站定,她回了一声“嗯?”后,即拨履往人烟稠密处走去了。
张怀棠拔步跟上:“恐怕你还要再在这里耽搁一阵了。”
这话落进四侍女耳内,不由喜笑盈腮,互相递着眼色。左不过是又能从这朵富贵花上,挣来好一分家资啦。
然而,却迟迟不见正主李绣衣出声。
张怀棠不由细看李绣衣一眼,亦不见喜色,他好容易寻出机会来等候在此,为的就是将这个喜讯,亲报与她知道的呀,心下大是疑怪:“你……不高兴?”
这时李绣衣才艰难地、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握唇笑道:“骗着你了罢?”又问:“倒又听了一回假消息,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延后?”语气也略有些发抖。
“你狡黠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