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竹影筛碎了正午的日头,帘子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艾草燃烧的苦香。
李纨坐在西窗下透雕黄花梨椅上,月白绫袄外罩着石青灰鼠褂,鬓边银簪坠着两颗米粒大的珍珠,袖口露出的中衣领子还是三年前裁的样式,比贾府好多二等丫鬟的打扮尚且不如。
“林妹妹这气色又比前儿好一些。”其实李纨也才二十多岁,本该是花一样的年纪,浑身上下却像是被雨水泡褪色的旧画,“二太太特意让我把新贡的雪蛤送来。”
“劳烦珠大嫂子亲自跑一趟,”黛玉斜倚青缎引枕,指尖掠过白玉盏里装的雪蛤,“能吃能喝,静心静养,夜里咳血也好了一些。”
一旁立着的紫鹃闭眼闭耳,她当然知道姑娘只有客人上门,或去贾母跟前请安时才回咳血。
“现在谁不知林姐姐会吃?方才见紫鹃在廊下熬参汤,那参须子比四妹妹画观音的玉兰笔还长三分。”探春倚着花梨木桌几,石榴红撒花长裙拂过地上青砖。
惜春正往素绢上勾竹叶,闻言将羊毫笔往青玉笔山一搁:“三姐姐这话倒像是打翻了醋坛子,没事儿,今天咱们也蹭林姐姐一顿。”
“不……”林黛玉把后半段话给吞下去,现在食物充足,分享给其他人吃一些没什么。
探春“噗”的一笑:“我从前怎不知林姐姐还是护食的?”
正巧雪雁捧着攒珠托盘进来,各色果子在琉璃盏里堆成小山,帘子掀开时,外面声音愈发明显。
惜春也不画画了:“你们听,这锣鼓声倒比上元节还热闹。说是给怡红院镇宅,但谁都清楚这是在干什么,昨儿婆子们嚼舌根,说东南角门青石板渗血水,二哥哥现在稍微好一点,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们还这样没完没了折腾——”
李纨手一抖,茶汤泼湿了裙裾。黛色在月白衣料上漫开,倒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四妹妹慎言!宝兄弟大婚在即……”
“二哥哥婚期将近,总得求个平安。”探春赶紧跳出来打圆场。
惜春指尖绞着帕上金线:“听说整个大观园都要转一圈呢——得亏老祖宗不住这儿,当年娘娘赐入住可真神来之笔。”
“四妹妹……”
三人你来我往小吵,虽然也不知吵个什么。
唯独林黛玉专心吃果子,一会儿玫瑰酥卷,一会儿白糖糕,一会儿再喝小口糖水。
吵着吵着,惜春忽见对面贵妃榻上琉璃盏折出一点晶光——黛玉衔着半块玫瑰酥,贝齿在酥皮上咬出个月牙儿,脸颊一鼓一鼓的。
她一时忍俊不禁,绢帕掩着唇角笑涡道:“林姐姐这模样,倒像是雪地里打滚的银喉雀儿。”
“何止呢?!”探春顿时松气,捻着帕子掩唇打趣,“你们瞧她这吃相,也像栊翠庵后头抢松果的灰狸奴,难怪雪雁上这么多点心呢,单单凭你一人竟然就能全吞下。”
“偏你们眼尖!”林黛玉肉疼地从碟子里分了三块玫瑰酥分别给李纨、探春、惜春。
这玫瑰酥是拿新摘的朝露和面,酥皮薄如蝉翼,内馅裹着糖渍玫瑰与花生碎。
惜春不喜欢甜食,还嫌酥卷过分油,但不知为什么,看见林姐姐不舍的模样,觉得这玫瑰酥可真香,比以往都香。
探春也一样。
李纨在旁瞧着,连日来笼在眉间的愁雾不觉散了几分,只贴心将分给自己的那块悄悄放回碟中,既然林妹妹喜欢,多吃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