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各有各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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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女会已过,余波却未平。
赵南枝即将领命去调查粮草去向,那是三国的交接处,临近陇城,是梁魏多年对峙的咽喉所在。
临行前,李姜请她入宫赴宴,说是为她送行。她饮了些酒,尝了些菜,竟记不清是何时合上的眼。再一睁眼,天光微亮,车马颠簸,一缕风从帘隙掠入,带着初秋山野的凉气。她还未理清梦与醒的边界,一抬眼,便见李姜倚着车壁,穿着她那身肃巡服,眼角带笑,唇边不怀好意地扬起。
她可没本事做这等梦,只能是真的吧。
别说,她穿着这身衣裳,还怪好看的。
等等,叫她扒了衣服,那件事估计也暴露了。赵南枝摸了摸左肩,绷带果然没有了。
“原是想给你换药来着,谁知你竟没受伤,赵大人演戏也不同我说一声,叫我白白担心一场。”
刺客那一箭是擦着过的,她早做了准备,想着龙女会都到了这一步,不演个带血的,搞个相府情深,委实可惜了。不打紧,不过是被戳穿了些小把戏罢了。要紧的是,她脑袋是真晕,加着这马车一路颠簸,恍如腾云驾雾。
“头一回下药,有些不知轻重,你目下感觉如何?”
“你……”赵南枝喉间干涩,声未出口,便被她那一抹笑意截了去。
“我?我自然与当初不一样了。”李姜莞尔一笑,捻起颊边一撮秀发在指间绕,“你之前不是说想见真的李姜吗?”
她说这话时,眼波流转,好看极了。
是啊,这就是真的李姜。她那种真,不是袒露赤诚,而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令人忍不住想一探深浅。她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似比她多活了几遭,让人极难移开眼。
赵南枝撑着额,仍感到些醉意与……与某种粉末的后劲。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指腹一触,竟还有一些黏腻的胶痕未褪……
也是,李姜能出来,总不至于纯靠趁天黑换了件衣裳那么容易。她还会易容啊……
也是,李姜会什么都不奇怪,兴许连假声、夜行、开锁、制毒都能顺手拈来。她就像一个精心设置的谜题,深不见底,一层层揭不尽,叫人又怕又上瘾。
“新学的?”赵南枝侧头睨她一眼,语调凉飕飕,“我看你这几年在宫里,也没闲着。”
李姜手指轻绕发梢,像拈着女儿家一缕柔绪:“算是吧,别的学得更多。”她顿了顿,唇角微扬,语调悠然得恰到好处,“毕竟……我快要嫁人了嘛。”
她意有所指啊,这题点的,尾音一转,点到即止。要嫁人了需要学什么,赵南枝又不傻,自然是听得懂的,可不嘛,那人正倚着窗边假装看风景,眼里恰恰好掠过了一丝笑意。她可是不接招的哦。这郡主殿下不愧是跟着那位王后混的,都一副德行。爱看人笑话得紧。
赵南枝轻哂了一下,故作敷衍地应了句:“挺好,技多不压身。”她没顺着说下去,也没避开,她稳得很,端的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苦恼:“是啊,这新娘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交代。”
“赵大人这话,”李姜这回不看风景了,风景哪有逗赵南枝好玩,她笑眼弯弯,凑近道,“是在关心我?”
那一刻,马车里静得出奇,帘子半卷,光落了下来,气氛像是被蒸煮过般暧昧。她们离得不远,一呼一吸都能被彼此察觉。
赵南枝唇边一笑,淡定摆手道:“你就当是吧,人都出来了,说了你也不会听的。不过你……不单是想出来看看吧?”
周后临别前让她去看李姜时,她便心生疑窦。
生怕她不去看李姜似的,总不该是调戏她一下那般简单吧?
李姜能走出宫门,不会只是换身衣裳、易个容那般简单吧?
她极可能,是周后放出的线,是藏在她身侧的一双眼。而且,以梁国信隼之快,不至于到如今周武都没给她放信说李姜丢了,她可是李姜失踪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理当是该问她的。
按理说,赵南枝该把人强行送回去,斩断这个潜在的不安,但她见李姜此刻眉眼含笑的模样,她不太想。
难得出来一趟,就多走走罢。
要是后来周武问起来,就说以为是她的眼线吧。虽说没和李姜交手过,但想来以她的身手,保护自己应是不成问题。同时,她也想摸清楚李姜到底想做什么。她正想着,目光忍不住落向身侧。李姜眼尾带着点笑,像是早已等着她看过来。
那双眼,跟盛了一汪春水似的,她本该警惕,可这一刻,只觉喉头微痒。
她总是这样,李姜一靠近,便看不清了,怪没出息的。
“怎么就不能呢?”李姜轻哼了一声,理直气壮道,“人家在梁都待久了,想出来走走,不行吗?”
“没一句真话。”
“你又不信我,”李姜歪着头,捏着幽怨的调子,“过去的你可不会这么说,还是那时候可爱,如今……”
“如今怎么?”赵南枝身子微微一倾,靠得近了些,谁不会用声势啊?她们俩,也说不清是谁怕谁。只是,谁都没有斗到底的勇气罢了。
李姜只道是她那双笑眼剔透得很,与三年前那愣生生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她抿唇一笑,话里像退了一步,可眼神却半点不让:“如今赵大人有官身在,我不敢妄自评论。”
“我看你说得也不少啊?”
李姜单是笑,不回话。
车马一路西行,夜入边城。赵南枝站在客栈檐下,望着远处漆黑天幕,心感怅然。她长到这么大,从未踏足魏地,而今不过咫尺之遥。若有闲暇,也许可以南下去趟南央,见见许久未见的二哥,也去拜望外祖一家。
那一夜,有很多人在夜色中出门。
有两个男人,同时抚摸过尘封多年的战甲。
他们等这一日,很久了。
大雨。
天,有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