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醒来时,不过才过了半日。
她确实没骗人,碧茶之毒于她无碍。只是这毒入体后,会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演变至毒发末期,最终被她的身体囫囵吞下,化作血肉的一部分。
所以当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时,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原来这就是花满楼的世界。
她侧耳倾听。
视觉湮灭后,听觉反而纤毫毕现。平日里一定会被她忽略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雀鸟起落时羽翼拍打的轻响,还有一只大角甲虫正用硬壳咚咚撞着竹帘,执拗地想闯进莲花楼。
倒也不坏。
她又凝神听了片刻。
楼内寂静,唯有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她到底不是花满楼,可不敢自己下床乱晃,索性扯开嗓子:
“李莲花,李莲花——”
声音在空荡荡的莲花楼里来回碰撞,惊得窗外那只甲虫啪嗒摔了下去。
李莲花心头猛地一跳,扔下手中小锤转身就往屋里去。
江流从不会这样高声唤他。那人做事向来不假他人之手,天塌下来都自己扛。他思绪飞转,可听这中气十足的嗓门,又似乎……
脚步声仓皇撞进没了门的门框,却见江流好端端坐在榻上,只是眼里不见了往日光彩。
“李莲花,我看不见了,但我想喝水。”
江流的语气太自然,搞的他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刚要转身去倒水,才想起那张本该放着茶具的四方桌,昨夜被自己亲手掀翻了。
自作孽。
他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好歹还能救急。
“等着。”
江流盘腿坐在床沿,闻言乖乖点头,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个等糖吃的孩子。
李莲花攥着湿漉漉的酒葫芦站在门口时,呼吸忽然一滞。
只见江流原本束着的长发微微打着卷,散在肩头。那根青玉发带被她扯下,如今横系在眼前。她侧首向着窗外,明明目不能视,却好像得见了众生。
仲夏的阳光斜切进屋内,将她分成明暗两半,向阳的轮廓镀着金边,背光处却沉在阴影里。她不是神女,也并非无所不能。她就在这莲花楼里,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好与不好,却也能叫世人爱她。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乔婉娩给他写的那封信——
君如日光之芒,何其耀眼夺目。然,谁人又可一直仰视日光。
阿娩总在等他回头,而江流,只会大步向前。若不紧随着她的脚步,叫她侧过头就能看见自己,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远远甩下吧。她不会回头寻你,只会在你追上来时,轻快的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人都是不同的,因此故事才会有千般模样。
他知道,即便自己早已习惯了做这李莲花,但灵魂中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却从未真正消失。他自会向前,而那份深植于心的骄傲只会轻描淡写地同自己说:这有何难,追上去便是。
“李莲花,你在发什么呆?”江流晃了晃伸在半空的手,“再不给水喝,我就要渴死在这莲花楼了。”
李莲花这才回神,三两步上前,将酒葫芦塞进她掌心:“拿稳了。喝完系在腰上,省得次次喊我。”
江流的指尖抚过葫芦肚身上刻着的花纹,果然如她所料,是李莲花从不离身的那只宝贝葫芦。她嘴角不自觉翘起,仰头灌了两口才心满意足地将葫芦系在腰上最显眼的位置。
“幼稚。”李莲花摇头失笑,人却已经倾身上前。手指没入她散乱的长发,耐心梳开那些睡觉时滚出的发结。
“方多病那小子……”他取下自己的翠玉发簪,替她挽好发髻,“怕是正拖着十车补品往这儿赶。还是梳起来好,省得他大惊小怪。”
江流出奇地安静,任由李莲花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待发髻挽好,她立刻抬手去摸那支玉簪。慕娩山庄里,苏小慵那句被李莲花故意抢断的话她一直记着。
她小心翼翼摸着发簪,生怕碰散了刚梳好的发髻。簪子在她指尖转过一圈,终于被她摸到了上面的四个小字。
“你……”
江流猝不及防的转身,李莲花还没来得及收手。两人距离骤然缩短,江流因目不能视,仍在无意识地向前倾身,直到温热的呼吸交错在这方寸之间。
“什么时候刻的字?”
李莲花突然抬手抵住她肩膀,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地将人推回原处。他知道江流好奇,也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倒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发现,至少不会被她瞧见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
“知道就够了,少问。”他起身时衣摆扫过床沿,稍稍带走了一丝热气,“水也喝了,老实躺着。外头还有张桌子等着我修。”
“行。”
得饶人处且饶人。
江流决定暂且放那莲花一马,横竖现在目不能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