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用铅笔尾端敲了敲柜台,“四楼东侧第二间,没有热水,马桶在走廊尽头。”
他扯下钥匙串最末端的铜钥匙,钥匙牌上的“407”已被磨得发亮。
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墙面上贴着褪色的旅游海报,画里的加来沙滩挤满穿着泳衣的游客,如今海报角落卷着边,露出底下的征兵告示。
周静娴推开房门,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单人床的床垫凹陷成浅盆状,褪色的蓝格子床单上有块咖啡渍,墙纸在潮气里鼓出气泡。
她把背包扔到吱呀作响的铁床上,包底残存的的半块硬面包滚落在地,发出闷响。
当她蹲下身捡面包时,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英国人把我们遣返,现在法国人又要查证件!”
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白天在海关见过的犹太妇女。周静娴摸出口袋里法军开具的临时证明,纸张边缘的钢笔字在暮色里模糊成灰。
她站起身,风衣下摆扫过床头柜,半支蜡烛应声倒地,滚进床底的阴影里。
煤油灯在铁皮灯罩里忽明忽暗,周静娴攥着风衣下摆站在吧台前,看旅馆老板用围裙擦着油腻的玻璃杯。
电话机挂在墙角,黑色胶线垂下来绕成死结,上方木牌用红漆写着“通话费:五法郎/次”,“五”字被划得格外粗重,像道凝固的血痕。
“能借用电话吗?”
老板抬起头,手指在潮湿的杯沿上敲出节奏,“看见牌子了?现在都按分钟计费。”
“我连明天的房费都没有了,先生。”她扯出一抹窘迫的笑容,声音里都透着苦涩,“就打一通,给伦敦的朋友。”
老板的手指在壶把上敲出三记轻响,转身打开橱柜,取出半支蜡烛点燃。火苗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像是被战火刻下的纹路:“长话短说,算我请流亡者一杯咖啡。”
话筒握在掌心像块温吞的石头,电话接通的瞬间,周静娴的喉咙发紧,“伊迪先生。”
不等她报上姓名,伊迪询问的声音已传出听筒,“周?”
“是我,先生。”
“真高兴听见你的声音,你还在法国吗?”
“我现在在加来。先生,我需要一张工作证明,否则没办法入境。这次给您打电话,是希望您能……”
“抱歉,周。”伊迪的声音混着电流,断断续续响起,“我没有权限为已经离职的员工开证明,更何况前几天法国人调取你的档案,给报社惹来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先生。很感谢您愿意为我证明,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再麻烦您。”
听筒里静默两秒,就在周静娴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时,伊迪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有个老朋友刚好在加来,也许他能先为你找一份工作。”
清晨的加来市飘着冷雨,周静娴按着伊迪给的地址,在奥斯曼大道拐进第三条小巷。二层小楼的铁门铃生了锈,她按下去时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惊飞了窗台上觅食的麻雀。
门开了条缝,露出个扎着金色辫子的女孩,围裙上沾着打字机油墨:“是英国来的小姐?杜布瓦先生在二楼。”
楼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木质扶手布满烟头烫痕。周静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底,每一步都在浅灰色地砖上留下淡淡的泥印。二楼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传来皮鞋跟敲地板的声响,混杂着油墨与烟草的气味。
“别踩到地毯!”矮胖的中年男人从皮椅后探出头,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周静娴脚边的泥点,他挥了挥手中的雪茄,烟灰簌簌落在雕花办公桌上,“伊迪没说派来个刚从前线下来的老兵。”
周静娴慌忙退到门口,后背贴上冰凉的墙纸。男人的目光像放大镜般扫过她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风衣,最后落在她脸颊未愈的擦伤上:“会法语吗?”
他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堆,最上面一份是《巴黎晚报》招聘启事,“速记员要记会议纪要,校对员得懂俚语,连办公室打杂的都得能看懂配给券。”
“我会英语,也会德语。”
“就是不会法语?”杜布瓦笑得前仰后合,雪茄烟嘴在牙齿间摇摇欲坠,“伊迪真会给我找麻烦。不过,算你运气好,我手里还真有一份不要求法语水平的工作。《真理报》缺一个速记员,专盯英国广播。如果能干,一会儿就去火车站,下午就能到巴黎。”
他连珠炮一般说完,周静娴只记住“巴黎”。
“您的意思是,这份工作在巴黎?”她有些迟疑,毕竟现在全法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巴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想方设法外逃。
杜布瓦嗤笑一声,“小姐,要不是巴黎缺人,这份工作怎么可能轮上你?别听信那些谣言,马奇诺防线的钢筋混凝土比希特勒的野心厚三倍。”他敲了敲自己的秃顶,“上个月我亲自去视察过,老鼠都钻不进去。等着瞧吧,人们迟早会回到巴黎,到时候你再想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可就难喽。”
见她神色松动,杜布瓦按响桌上的铜铃,金发女孩从隔间里探出头,“莱娅,带她去盥洗室,再给她找身干净的衣服。别让《真理报》以为我介绍来一个挖战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