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许久的巴黎随着圣诞节的来临恢复了些许生机,休假的士兵挤满了大街小巷的商铺。
麦克唐纳夫人瘦削的脸颊染上红晕,连日来的病态一扫而光。
“咳咳……”她招手唤来周静娴,未等开口便是一阵咳嗽,“周,麻烦你送完稿子以后买些花回来。”
随牛皮纸袋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张纸钞。
“除了冬青和槲寄生以外,再买些风信子。”她苍白的面孔带着难以掩盖的喜悦,“我想给查尔斯一个惊喜。”
麦克唐纳先生的家书几经辗转,终于在上个礼拜到达了巴黎,为苦苦等待的妻女带来了他即将在圣诞节休假的好消息。
“需要我给您带些药回来吗?”周静娴关切道。
麦克唐纳夫人轻轻摇头,几缕发丝从额前垂下,同时响起的还有几声刻意压下的咳嗽。
“谢谢你,孩子,暂时不需要。”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刚推开厚重的木门,周静娴就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寒风卷着雪沫子劈面而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围巾边缘沾满了细碎雪粒。
街角面包房的暖光透过结霜的玻璃渗出来,烤杏仁的甜香混着煤烟味飘在半空,却盖不住远处飘来的劣质葡萄酒气味。
石板路上全是融雪混着污泥的水洼,穿军大衣的士兵们勾肩搭背地晃过,军靴踩得积水四溅,锡制酒壶在腰间哐当作响。
一个胡子拉碴的士兵突然甩开同伴,冲着橱窗里的圣诞树挥舞酒壶:“瞧见没?巴黎一点变化都没有!咱们在前线吃苦,他们照样过节!”
“就该让巴黎每天被轰炸两次!”他身边的年轻人跟着哄笑,钢盔歪到后脑勺,露出衬里磨得起毛的棉布。
“狗屁的战争!”另一个士兵突然踹翻了路边的垃圾桶,铁皮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我在马奇诺防线蹲了四个月,连德国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周静娴贴着墙根儿小心翼翼绕过他们,却在拐角处撞见三个醉醺醺的身影。
最前面那个士兵的眼睛在帽檐阴影里闪着光,酒气隔着三步远就能闻见。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伸出的手几乎要碰到周静娴的围巾。
她猛地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在结冰的台阶上,手心的牛皮纸袋被攥得发皱。
面前的士兵踉跄着伸手抓来,军大衣袖口的纽扣蹭过她围巾穗子,带起的风里裹着劣质烟草和酸葡萄酒的气息。
“别害怕嘛……”士兵的舌头像打了结,“咱们可是保卫巴黎的英雄……”
他身边的同伴突然爆发出哄笑,其中一个扯掉头上的钢盔,露出剃得坑坑洼洼的头皮:“对呀!等咱们把德国佬的坦克砸成废铁——”
话音未落就踉跄着撞在同伴身上,三人抱作一团笑得东倒西歪。
周静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牛皮纸袋的边缘硌得指骨生疼。她猛地向左闪身,棉靴在冰面上打滑,险些栽进旁边的排水沟。
身后传来士兵们的笑骂声,还有军靴踩碎冰壳的咔嚓声。她不敢回头,只觉得心脏在喉咙里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刺疼肺管。
直到拐进熟悉的街道,看见面包房暖黄的灯光,她才靠在墙根大口喘气。
周静娴推开公寓门时,挂钟的齿轮正发出干涩的咔嗒声。
走廊尽头的彩窗漏进最后一点暮色,将她的影子斜斜投在墙纸上,房间里弥漫着炖土豆的香气和一缕极淡的烟草味。
她换鞋时,听见客厅里传来压低的咳嗽声,像是生锈的剪刀在剪硬纸板。
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军装的身影,深棕色的呢子大衣洗得发白,男人蜷缩的姿态让制服显得格外空荡。
他抬起头时,周静娴看见他颧骨凸得像要戳破皮肤,眼窝深陷在阴影里,脸色竟比麦克唐纳夫人还要苍白。
“周小姐,你好。”男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右手夹着的香烟燃到了过滤嘴,灰烬簌簌落在褪色的地毯上。
麦克唐纳夫人从厨房里探出身,围裙上沾着土豆皮碎屑,眼角的细纹里满是笑意,“查尔斯,还有周,快过来坐,晚餐马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