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堆羞辱言辞劈头盖脸砸下来,却将晏熔金眼睛砸亮了。
他目光殷切地扒着一副嫌弃不齿模样的苍无洁,道:“先生,你这样嫉恶如仇,又智勇过人,良善爱国,自只身潜入匪寨,到指点我察查时势,又以重金相托去救苍生......如若高位上坐的是您这样的人,该多好啊......”
苍无洁被他一串连环马屁酸得汗毛倒立。
“行了,官话收一收,我全部身家都在你手上了,别发癫——我没东西给你了。”
“只是我刚才的话还未结束,剿杀流匪第二层‘不可为’,在于并非所有山匪都穷凶极恶,一些小喽啰也不过混口饭吃,便是如今你每日施粥的百姓里,也有上过山落过草之徒。”
“或是被性命要挟,或是为吃饱饭......他们中的一些只是做些炊米扫洒之事,罪不至死。”
晏熔金沉默之际,苍无洁问他:“你在‘新世教’里待了两个月,难道就什么也不曾知道么?”
晏熔金想到陈惊生,想到冬来时,想到灰头土脸被误以为是哑巴的扫洒工。
他知道寨中有些人并非山匪,只是家人落草不得不同往;有些人不为作恶建寨,只是最后事不由己......
“但是,”晏熔金看进他眼睛,“束手束脚,为少数纵容多数,也是蠢事。”
苍无洁卸了劲,点头道:“好吧。”
“但其实我还没说完,这第二个‘不可为’还有后半段——”
“他们心不紧、不齐,如果朝廷招安,必定分裂,势力必定削弱;但如果官令一下,‘全杀了’,他们必定沆瀣一气、负隅顽抗,反倒叫他们没了后路、拧成一股麻绳了。”
“何不先抚后剿?”
晏熔金很夸张地拜服,说“先生有大智慧”。
苍无洁嘴角抽了抽,按住他摇晃的肩膀:“够了哈,真够酸倒牙的......”
“你还记得屈鹤为呈上去的折子么,他要坑杀麻烦的流民,减少赈灾所需和人为混乱。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晏熔金道:“他将流民与山匪混为一谈,也许会强指百姓为乱匪,来堵天下人的口,反正他只要将真相一道埋葬在井州就行。到那时,这事从外看来就不荒唐了。”
苍无洁屈指敲了敲石壁,结实的闷响传开,叫晏熔金紧张地往石洞外头探看。
“人早走了,”苍无洁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情态,待晏熔金催促他将话说下去,他才悠悠道,“其实我也无甚要说的了,即便屈鹤为糊涂、皇帝糊涂,满朝总有人听闻风声极力制止,譬犹何观芥——不就也赶来凑热闹了吗?介时这事但凡被摊开一角,皇帝自然要摆出痛心疾首模样,大骂制止此事,在天下人面前做样子。”
若不是屈鹤为来,旁人来或出于自己的思量、或接承皇帝的密旨,也会悄无声息做了此事,便如先井州一步“被赈灾”的其他地方。
而屈鹤为大剌剌地将话摆在明面上,将流民与流匪混为一谈,反而引发朝堂弹劾与争论,间接阻挠了此事。
这些话苍无洁没说,但晏熔金不会想不到。
不过晏熔金只会庆幸屈鹤为不走运,得了个事与愿违的结果罢了。
“那真的剿匪呢,如今只在先生口中的‘先抚’阶段,尚未见到‘后剿’的苗头。不知该如何争取?”
矮身欲出石洞的苍无洁带着“不可说”的欠揍微笑,连连摇头:“我又不真是你夫子,没责任告诉你。”
晏熔金“嗳”了声,眼睛瞪大了,映出洞外于枝头绕了一圈还没掉的迷茫叶子。
随即一脚拦住了出口,憋红脸强自摆出副“讨买路财”的架势——
“先、先生,求你收、收了我这个学生吧!”
苍无洁无所谓地丢出半声哼笑,抬腿就要跨过去,不料却被下定决心的晏熔金抱住了。
那两条胳膊麻绳似的绑着他,同他一般高的少年手脚并用地吊在他身上,跟狗熊抱树似的。
耍无赖啊。
晏熔金扒拉着他,不屈不挠道:“我有心救这个世道,求老师教我!我学什么都很快的,我六个月就会识字、三岁作诗、十二岁作了针砭时弊的文章被圣上称赞、十七岁中状元......”
苍无洁被他摇得头晕,自觉成了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
“停,你叫六个月的晏小和来找我,我收了;你十七岁了还蠢成这样,我不敢收。”
晏熔金不甘不愿地退而求其次:“那你将剿匪的法子告诉学生,我就放你走。”
苍无洁忍俊不禁的笑渐渐扩大,胸膛的震颤从一具身体传到另一具,最终成了畅快的大笑,笑得晏熔金莫名其妙。
“一副蠢相。”苍无洁醒面团般揉了把晏熔金的颊肉,托着他朝外走,“以为你不下来我就出不去了?”
洞口的阴影在头顶掠过的那刻,晏熔金死死扒住了石洞的顶,说:“求您了先生,陈长望说您不愿出山、为人谋士,一定是因为您有自己的顾虑,但您救世之心如日彰彰,叫学生感到,也想为您分忧!”
苍无洁被他拖得腰疼,气得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在身上人终于僵直安静时,咬牙道:“你不用管,屈鹤为一定会如他所说,出兵剿匪的!”
晏熔金微松了力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