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宛如一层轻纱缠绕在山间，呵出一口气，一团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升腾。晁霖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推开了晁盖院子的大门。

走进前厅，“義”字牌匾高高地挂于中堂正中央，下方是长长的镂花屏风。晁盖坐在正中左侧的雕花檀木扶手椅上，见到晁霖来，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两侧各竖了一排檀木椅几，公孙胜坐在左侧第二把座椅上阖目打坐。关上大门，将冷空气全部隔绝在外，晁霖站在门口的熏炉前烤了好一会儿火，这才感觉冻得僵硬的躯体软和了一些。

晁盖拎起几上的紫砂小壶倒了杯茶，走到晁霖身前递给她，“怎地出门也不带个手炉？这二月天气最是冻人，仔细感染了风寒。”

茶水向外腾着热气，晁霖接过茶杯捧在手里，抬起眼委屈巴巴地看着晁盖，带着几分可怜的鼻音答道：“刚睡醒，没想起来。”

晁盖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你呀。”他的语气无可奈何，叫侍从给晁霖取来了手炉。

晁霖在公孙胜对面坐下，只见对面灰白道袍的男人缓缓睁眼，对着她意味深长一笑，“你准备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晁霖轻轻一笑，“道长又知道了？”

“你与贫道，心知肚明。”

他说完再次阖起双眼，晁盖坐在上首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疑惑相问：“小霖，你和一清在打什么哑谜？哥哥怎么听不明白？”

晁霖微微一笑，“哥哥，马上告诉你。”

没多时卢俊义、吴用，和宋江来到。卢俊义坐于左侧第一把座椅，吴用与他相对而坐，宋江则坐在了晁盖右侧的扶手椅。

人员到齐，宋江缓缓开口，说出了想要带领梁山招安的想法。

此言一出，屋内几人反应大不相同。

晁盖有些惊异地看着宋江，但并无反对神色。卢俊义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和期待。吴用和公孙胜都将目光投向晁霖，而晁霖，只是捧着手炉、垂着眼，面上无半分情绪。

昨日宋江与五人说他有要事相商，教今日议事——晁霖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宋江说的要事，就是招安。

“这…公明，你这要招安的想法，山寨的弟兄们知道吗？”晁盖疑惑。

“只要哥哥点头，小弟即刻去与兄弟们讲！”宋江拱手回道。

“我？”晁盖笑笑，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倒是不反对。”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最后停留在晁霖身上。“只是我想知道兄弟们的意愿。兄弟们若是愿意招安，那我自无异议；但若是兄弟们不愿…”

他说到此顿了顿，“公明，我晁盖一生只认得一个‘义‘字，平生只求与四方豪杰共聚大义，同生共死。我从未想过入朝为官。

“所以兄弟们若是不愿意离开梁山，我，断不会离去。”

晁盖的话语中带着不可扭转的坚定，宋江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小弟也不确定兄弟们的心意，先与天王哥哥和诸位商议，也是觉得，我们先一心，才能让梁山众兄弟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显然也是对此事感到颇为棘手和无奈：

“哥哥，如若不招安，梁山的出路何在？”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顷刻，只听得晁霖轻声道：

“公明哥哥，其实梁山的出路有许多，并非只有招安。”

她抬起头看向宋江，“但我知道，哥哥不愿造反，也不会叛国，所以招安，是正确的选择。

“但朝堂之大，却容不得我们。”

晁霖轻声嗤笑，“如今的大宋朝廷，不过是徒有其表，实则内里早就已经烂透了。哥哥想报效朝廷，也要看朝廷值不值得，但很显然，它不值。”

晁霖话说得十分直接，宋江有些怔愣，而后长叹一口气，缓缓道：

“小霖妹子，梁山虽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朝廷兵马众多，我们若一直坚守在此，只怕终有一日会……”他的话语未尽，但其中的担忧与无奈已不言而喻。

“更何况，山寨兄弟个个忠肝义胆，又如何能百年之后只留得个草寇声名呢？”

“哥哥之担忧，亦是我的担忧。”晁霖从怀里掏出宿太尉的信，起身走到晁盖面前将信递给他，“梁山可以归顺朝廷，但我们，不入庙堂。”

晁盖看完宿太尉的信，吃惊的同时眉头已然锁起，“小霖，你如何与朝廷官员有来往？”

宋江闻言惊讶地要过信，拿在手里反复研读了好几遍，而后也是一脸惊诧地看着晁霖。

“抱歉，哥哥。”晁霖垂着眼，语气中充满了愧疚：“一直瞒着你们，一年前，在华州，我与太尉宿元景做了一个交易。”

随后她便将自己在华州时与宿元景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述给了几人，只要大宋朝廷肯封梁山为王，他们就助宋破辽。这信也是宿元景前时来的。

听完晁霖的话，晁盖面色凝重，宋江和卢俊义神情纠结，吴用垂眸不言，公孙胜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吴用将晁霖拉回她的座椅，公孙胜倏尔一笑，缓缓开口：

“贫道觉得，小霖此交易，可行。”

闻言晁霖瞬间抬眼看向公孙胜，只见那人狭长的双眼微眯，正如一只狐狸般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

“当今天子软弱无能，对外只是一味求和。如今的大宋更无甚军事可言，掌兵的全都是那无能之辈。我们对宋强硬些，教他不敢小瞧了我们，到时，也自是提什么条件都可以了。”

公孙胜是个闲散道人，对世事向来不感兴趣，而如今他竟说出这些话来，倒教晁、宋、卢三人都有些意外。

“小生也这样认为。”吴用摇摇羽扇，沉沉开口：“如今世道混沌，奸臣当道，朝廷，确无我们容身之所。既如此，不如自立。若朝廷有眼无珠，那我们就学辽、金又何妨？”

吴用的话叫宋江变了脸色，后者开口：“军师，我梁山，断不可造反啊！”

“我并无造反之意。”晁霖替吴用回答，说着又看向晁盖，只见他正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眉间紧蹙，脸色凝重。

她轻叹一口气，“只是想给梁山众兄弟拼一个平安未来罢了。”

“小霖妹子，当今圣上只是暂受奸臣蒙蔽，我相信只要皇帝看到了我们梁山的忠义，是一定会重用我们，加官进爵的。”

“可事实就是，我们受了招安，却根本连东京城都进不去就会被派出去征战！一处平定又是一处，直至我们死到对朝廷造不成威胁，才会得个芝麻大小的官职，然后四散人海，继续忍受这个昏暗动荡的世道！公明哥哥，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还只会教兄弟们白白丢了……”

“小霖！”

晁霖越说越激动，公孙胜赶忙开口制止住她：

“别再说了。”

他眯着眼对她摇头。

晁霖的话令屋内几人心中都是一阵动荡，他们都知道，晁霖对于世事有一种近乎于神般的未卜先知。

她方才说，白白丢了什么？

“公明哥哥。”晁霖闭眼扶额，弯身将手肘撑于膝盖处，语气微微颤抖：“抱歉，我过于激动，冒犯哥哥了。”

吴用见晁霖样子满眼心疼，他伸手轻抚她的背，晁霖转脸对他一笑，眼角却已泛红。

如若招安，除去她，和本该已经死了的晁盖，这屋里，就唯有公孙胜一人活了下来。

可他们，现在都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啊！

“公明哥哥，我们真的不能招安，至少，不能舍弃梁山，投奔东京。”

晁霖看着宋江，目光坚定，态度坚决，不给人一丝转圜的余地。

宋江叹了口气，默默看向晁盖，“天王哥哥如何想？”

晁盖看着晁霖，他的妹妹也在注视着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晁盖在心里问自己。

是八个月前，他发现晁霖隐瞒了两年她的腿没有长好，他们约定，互相之间不许再有秘密。

是十个月前，晁霖一声不吭地下了山，灭了凌州曾头市满门，却宁可被关禁闭都不肯告知自己她如此做的缘由。

是一年前，晁霖去华州，那是她第一次独立领军出征，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变了。

是十八个月前，晁霖在沧州救下小衙内，又在高唐州帮了柴皇城一家。

是两年前，晁霖无论如何都要领兵去祝家庄，又知孙立一行人会投上梁山，行里应外合之计大破祝家庄。

是三年前，晁霖在青州救了秦明一家、后又在阳谷县救了武大。

是四年前开始，晁霖用了两年时间和一身的伤，换得了宋公明上梁山。

是五年前，晁霖刚及笄就奔赴东京救了林冲一家。

……

不，都不是。

是在她提出劫取生辰纲的那一刻、在她提议投上梁山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看到了未来五年在梁山上的生活、看到了今日。

而今日她坐在这里，又看到了梁山之明日。

她做过如此多的事、说过如此多的话，他怎地才发现，他的妹妹，竟是个通晓未来之人呢？

“我…”晁盖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晁霖，“相信我的妹妹。”

“她所做之事，皆有她的考量。公明，我想你也是清楚的。且加亮和一清都认为她的想法可行，那我也…”他一顿，眉间微动，“同意。”

晁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晁霖。他的目光、神情、语气交涌复杂，盯得晁霖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宋江听完晁盖的回答长叹一口气，低下头思虑了良久，复又叹息：“封王拜相，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自是不容易的。”晁霖也叹气，转而又轻轻一笑，“但我们有机遇。公明哥哥，如今天下内忧外患，宋朝廷又重文轻武，我知哥哥一心报国，我等居于梁山，亦可报国！”

宋江闻言闭起双眼，语气无奈地缓缓问道：“妹子心意已决？”

“是。”晁霖坚定点头。

“卢员外觉得如何？”宋江又看向卢俊义。

卢俊义缓缓眨眼，神色似有动容。

“小霖妹子想要赵官家封天王哥哥为异姓王，这个想法虽大胆，却也不是不可取。”他缓缓开口：“当今天子确实昏庸软弱，既如此，我等只需展现出足够的实力，使之畏惧，一切，便都好说。”

“不过，”他说着看向晁霖，“小霖妹子，某听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离开梁山，那么将来若是与皇帝谈条件，也许可以试试，保持梁山的独立性。”

卢俊义说完对晁霖一笑，后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原以为卢俊义会支持宋江的招安之策，毕竟连燕青都劝不动他不进京受封。

于是她颔首回之一笑，笑里更添了几份感激。

晁、卢、吴、公孙四人都认可晁霖的想法，宋江沉思片刻，终是点了头。

“既天王哥哥和卢员外、两位先生，都认同小霖妹子的想法，那宋某，也无异议。那我们，就继续商讨一下如何才能顺利封王吧？”宋江微微一笑。

时近中午几人才散了会，晁霖却被晁盖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