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前厅现在只剩兄妹二人,晁霖偷瞄了眼从看完宿太尉的信开始脸色就一直不好的晁盖,心里莫名慌得厉害。
不好的预感在心间蔓延,晁霖觉得,接下来,他们兄妹二人之间,将会发生一件足以让二人都心痛不已的事情。
屋内的空气凝滞,压抑得晁霖只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刚要开口,就看见晁盖轻轻拿起八仙桌上的信纸,那双曾经无论何时看到自己都充满了热情和宠爱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冷漠地、淡淡地看向了自己。
“你为什么瞒着我?”
他的语气平静而深沉,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而正是这种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却让晁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晁盖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准的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哥哥…”
“我是你哥哥吗?”
晁霖颤抖着开口,却被晁盖无情打断。
年长者的话语让下首少女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晁盖注视着她,又轻轻一笑,多了几分苦涩。
“换句话说,你是我的妹妹吗?”
晁霖的心猛然沉到了谷底。
寒意自心口向外翻涌,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恐惧不安到发抖:
晁盖,是发觉自己并非真正的晁霖了吗?
她迫切地想要张口、想要解释,可话到喉咙却又梗住——因为她的兄长、她在这里最在乎的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漆黑的双眸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晁盖,这样的冷漠与疏离,只让她害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加剧二人关系的恶化。
为了他和梁山众兄弟,她瞒下一切、独自承受一切。每一天,巨大的压力和对未来的恐惧都快将她吞噬,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告诉晁盖自己的苦衷和无奈。
可是那样,他还会信她是晁霖吗?
“哥哥…我…是啊。”
短短几个字,晁霖却已用尽了的全身的力气。她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细微颤抖,眼眶已然泛红。
晁盖看着她样子,心头不禁一痛。
就算他怀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妹妹,可那张脸,那张从出生他便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脸,终究无法让他真正地狠下心来。
听到肯定的答案,他紧绷的心终是有了一丝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发现晁霖腿没恢复好的那日清晨,他和吴用藏在月门后,听到晁霖和公孙胜说她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那时他只是心疼和自责,他对晁霖的爱和信任也不肯任他多想。
而如今再一回想,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拯救别人。
那么…
“那你告诉我,去年四月,你无声无息地下山,灭了凌州曾头市满门,到底是为了什么?”
晁盖的问题令晁霖瞬时瞪大了眼睛,她双手紧紧攥住身下的垫子,面色苍白、神情慌乱,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无助地在空中翻飞,没有一丝着处。
面前的人不回答,晁盖只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下坠。晁霖的沉默如同一把无形的剑,在他二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是他的妹妹——至少他以为她是。
他信任她、尊重她,她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从小到大他的妹妹对他一直都是亲昵依赖,从不会有隐瞒——可面前的这个人,明明通晓一切,却什么都不肯跟他说。
她的心中藏着太多秘密,这两年她的话越来越少,笑也越来越少,眉间总有一抹化不开的闲愁。
他的妹妹,不是这样的。
她太让他觉得陌生了。
“之前,”晁盖开口:“我只以为你是知道的多、懂的多,所以你对许多事的未卜先知,我从未怀疑过。”他说着自嘲一笑,“可今日我才幡然发现,你不是未卜先知,你是根本,就知道所有的事情!”
晁霖猛然看向晁盖。
“你知道所有事情的走向、知道所有人的命运,你从决定劫取生辰纲的那一刻,就知道会有宋公明想要招安的这一天!你方才未说完的话,是‘白白丢了性命’,是不是?是不是!”
晁盖看着瞬时变得震惊的晁霖,“你告诉我,你灭门曾头市,是为了我吗?”他的声音染上一丝颤抖:“你不惜以断绝兄妹关系为威胁教我不要去凌州寻你,就是怕我…”
“哥!”
晁霖知道晁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赶忙张口制止住了他话语。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各自涌动着复杂却又一致的情绪。
“果然是。”晁盖一声轻笑,“所以我死了,是吗?”
“啪——”地一声脆响,晁霖大脑里的弦猛然绷断。
她呆愣愣地望着晁盖,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她的心。
她想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这时才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是那么地苍白且无力。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晁盖的目光霎时变得凌厉,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晁霖的心脏。
晁霖浑身颤抖,心痛得无法呼吸。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她却浑然不知疼痛;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哥哥…”
许久,她闭上眼,不敢去看晁盖那充满愤怒与失望的眼神,声音沙哑颤抖:“我是你的妹妹,真的是…”
“你不是!”
晁盖一拍桌子,震得八仙桌上的茶具都跳了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眼眶也已通红,千言万语化作怒吼:“我的妹妹,天然率性,从不隐藏!不若你!心计深沉,处处算计!”
他愤怒地站起。
“你为什么知道一切?!你为什么知道一切却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让我觉得自己于你就是个局外人?!
“我的妹妹不会这么对我!她不会!”
利刃自心间拔出,开始一刀一刀地剜心头上的嫩肉。窒息般的疼痛如潮水般将人淹没,随即就连呼吸都变得刺痛。
一根弦绷断,晁霖的心理早已崩盘。
她从来便不是什么心理防线弱的人,可爱让人坚强,亦令人脆弱。晁盖的质问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压力,泪水决堤而出。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坚强、冷静的晁霖,而是一个被亲情与误解深深伤害的妹妹。
“哥哥以为我愿意这样对你吗!”她痛苦地哭喊出来:“你以为我愿意做那算计之人吗!可不如此,你会死!加亮哥哥会死!我们都会死!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一切吗?!可我要怎么说?我说我知道一切、知道未来、知道大家都会死?!
“你是死了,死在史文恭的毒箭之下!我不想悲剧发生、不想失去你,所以我杀了他!我也根本不想提起!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一切吗!因为…”
晁霖的话戛然而止——
她说不出口。
就算如此痛苦崩溃,可看着晁盖那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她不忍心,不忍心告诉他真正的晁霖其实早就真的已经死了——而自己,只是个占了她身体的冒牌货。
晁霖对晁盖有多重要她心中清楚得很。
晁霖死了,晁盖,只会比死更痛苦。
她真的,说不出口。
她双手捂起脸,崩溃地痛哭。
“因为我死过…”呜咽的声音顺着指缝溢出,“从我死而复生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了一切。我之所以什么都不说,就是怕你眼中的我,不再是你心中的那个单纯的妹妹…
“哥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泪水浸透了衣袖,晁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晁盖,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苦楚与哀伤。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梁山。梁山若是招安,”她声音哽咽:“梁山兄弟,十损七八。”
此言一出,晁盖震惊地瞪大双眼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愧疚、后悔、自责,复杂的情感在心中交织涌动,如同乱麻般缠绕着他的心。
他一点一点走近晁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被她轻轻侧头躲开。他看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哥哥,话都说了,你,满意了吗?”
说完这句话,晁霖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再次躲开晁盖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对他投去了一抹无力且哀伤的笑容,而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失魂落魄的背影。
晁盖望着晁霖渐渐远去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步伐被一点点挖空。他站在原地,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最终无声地滑落。
几日后,婴孩的啼哭划破后山的寂静,林娘子顺利诞下一女,取名林念,意被惦念的孩子。
晁霖将小阿念抱在怀里看了许久,才轻轻笑着,不舍地将她还给了林娘子。
也是这日的夜晚,晁盖经过好几天的冷静,终于平复了心情——
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晁霖为什么知道一切,他在乎的只是她。他害怕的是现在的晁霖不是他的妹妹,然而她的一切都让他确信——她就是。
外表可以骗人,但心,不会。
她为了他、为了梁山付出了那么多,而他那日的话却说得那么难听。
他是真的,伤害到了她。
他去找她,想要向她道歉,然而当他踏着月色来到自己妹妹的房间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晁盖突然一阵心慌,匆匆出了院子,却迎面撞见了吴用。
吴用紧紧攥着羽扇,骨节处甚至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他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却又无法控制地冷着脸、冷着眼神、冷着声音。
“晁保正。”
他看着晁盖,他说:
“小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