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档公寓的客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消毒水混合着幼猫羊奶粉的微甜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初衍蜷缩在铺着柔软毯子的猫窝旁,身上盖着薄被,脸色在昏黄光线下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
几个小时前那场混乱的、充斥着尖叫、泪水和冰冷怒火的“押送”,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气。手腕上的纱布被宠物医院的专业医生重新处理过,裹得更厚实了,疼痛却依旧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时刻提醒着他的失败和狼狈。手背上被衍衍抓出的几道血痕也涂了药膏,传来丝丝凉意和微弱的刺痛。
最让他难以承受的,是此刻窝在他臂弯旁那个小小的身影——衍衍。
它被洗得干干净净,原本灰扑扑的毛发露出了柔软的白色底绒。受伤的后腿打上了小小的固定夹板,缠着绷带,让它只能侧躺着。宠物医生给它用了温和的镇定剂,此刻药效未过,它闭着眼睛,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出极其细微的、安稳的呼噜声。一只小小的伊丽莎白圈套在它脖子上,防止它舔舐伤口,让它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格外脆弱。
柏闻屿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壁灯的光线,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视线落在书页上。但初衍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沉默的山,散发着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房间里只有衍衍微弱的呼吸声、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以及初衍自己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初衍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但更深的,是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荒芜和沉重的枷锁感。柏闻屿为他做的一切——找到并治好衍衍,重新处理他的伤口,把他带回这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像一块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看到了柏闻屿眼下的青影。
看到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看到了他为了处理这一团糟,不得不打电话协调医院、安排家政、甚至可能动用了家里的关系……
麻烦。
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一个只会制造混乱、消耗别人精力、带来无尽负担的……垃圾。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液,侵蚀着他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他想起柏闻屿在车里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句“找死吗?”的低吼,还有此刻这沉默的、带着疲惫的看守……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他欠下的“债”,因为衍衍的受伤和治疗,因为柏闻屿的奔波劳碌,变得像滚雪球一样巨大,巨大到他觉得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他配不上这里的温暖,配不上柏闻屿的“恩赐”,更配不上那个沉重的“明天”。他唯一该待的地方,就是那个冰冷的、充满暴力的、属于他自己的“垃圾堆”。至少在那里,他腐烂、消失,不会拖累任何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衍衍在药效下睡得安稳。柏闻屿翻书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他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深邃的眼眸闭上,眉头依旧微蹙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睡着了。那总是挺直的背脊,此刻也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弧度。
机会!
初衍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恐惧和决绝在他胸腔里激烈交战。他屏住呼吸,像一尊石雕般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柏闻屿沉睡的侧影。确认对方呼吸平稳,似乎真的陷入沉睡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身上的薄被。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手腕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将痛哼死死咽下。他不敢穿拖鞋,赤着脚,冰冷的地板刺激着脚心。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床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醒了沉睡的“看守者”。
他的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柏闻屿留下的新手机,还有一瓶水。他没有碰。目光最终落在旁边一张干净的便签纸上。他颤抖着拿起笔(那只被衍衍抓伤的手,握笔都显得不稳),在纸上极其潦草地、带着巨大痛苦写下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纸片,承载着他所有的愧疚、无力和绝望。是对柏闻屿说的?对衍衍说的?还是对他自己那无法兑现的“明天”说的?或许都有。他将纸条轻轻放在熟睡的衍衍旁边,看着小猫在药效下安稳的睡颜,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他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带着诀别的意味,碰了碰衍衍柔软的、带着温暖体温的耳朵尖。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对不起,又要丢下你了。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也不敢再看床上那个小小的生命和椅子上沉睡的人。他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穿过冰冷空旷的客厅,走向玄关。
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奢华却冰冷的“牢笼”,和里面那两个因为他而陷入疲惫沉睡的存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拧动门锁。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厚重的门板被拉开一条缝隙,外面楼道里冰冷的气息瞬间涌入。
初衍像一尾终于挣脱渔网的鱼,侧身,毫不犹豫地滑了出去。
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隔绝了门内所有的温暖、责任和……沉重的枷锁。
他靠在冰冷的电梯墙壁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失血和虚弱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手腕的剧痛更加清晰。但他没有停留,按下下行键。
电梯无声地下降。
数字跳动。
1楼。
门开。
初衍低着头,将自己重新投入初秋深夜冰冷刺骨的空气中。街道空旷,路灯昏黄,拉长了他单薄摇晃的影子。他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游魂,朝着那个破败、冰冷、充满暴力、却“属于”他的方向,踉跄而去。
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他逃出来了。
用最彻底的自我放逐。
留下身后那扇紧闭的门里,一张写着“对不起”的苍白纸条,一只在药效中沉睡的、再次被遗弃的小猫,和一个在疲惫沉睡中、尚不知守护之物已悄然逃离的、冰冷的守护者。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关上门的几秒后。
客房里,椅子上。
柏闻屿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壁灯昏暗的光线下,缓缓睁开。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暴风雨前夕死寂海面的冰冷。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客房那扇虚掩的门。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过初衍单薄的身体。他踉跄着穿过熟悉又陌生的破旧小区,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手腕的剧痛早已麻木,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取代。胃里空得发疼,火烧火燎,但他感觉不到饥饿,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
终于,那扇油漆剥落、散发着陈旧木头和劣质酒精混合气味的家门出现在眼前。像地狱的入口。
他颤抖着手,掏出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拧动,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臭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淹没!客厅里一片狼藉:碎裂的啤酒瓶玻璃碴散落一地,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吃剩的、早已凝固发硬的饭菜残渣黏在肮脏的桌面上;烟头被随意摁灭在看不出原色的沙发套上……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是那个瘫在破旧沙发上的庞大身影——他的父亲,初建强。
初建强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酗酒的狂欢,此刻正陷入一种半昏迷的沉睡。鼾声如雷,震得墙壁都在微微发颤。他脸色赤红,油腻的头发贴在额角,嘴角还残留着呕吐物的污迹。一只空酒瓶滚落在他脚边,另一只还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瓶口朝下,残留的几滴浑浊液体滴落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
死寂。
除了震天的鼾声,只有初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初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彻底冻结在原地。逃了一圈,挣扎了一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原点。这个肮脏、暴力、令人窒息的……“家”。一个连流浪猫都不如的归宿。
巨大的讽刺感和更深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木偶,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刺激着皮肤。
手腕的伤口在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胃部的灼烧感更加强烈。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崩溃。
但他感觉不到。
只有心口那片被彻底冰封的荒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