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肉太辣了。”她哑声道,无视了里梅的挑眉。
“啊,那正好!”惠高兴着,从口袋小心翼翼掏出一串小小的白花,“尝尝,这是槐花。我刚摘的,又香又甜!”
他直接往她嘴边送,末伽梨也不推辞,咬了口,清香顿时弥漫了她的舌尖。
很甜。很甜。是真的很甜。
宿傩啜着酒:“末伽梨,吃了甜的东西,就别摆出那张倒胃口的脸。”
“我哪有。”她反驳着,却是偏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转过头来。
末伽梨向惠灿烂笑着,闪着星星眼。
“哇,这个超好吃呢!惠,谢谢你!”
惠也眼睛一亮,指了指远处,骄傲道:“槐树很高,我只管接掉下来的,是鵺婆婆剪的枝条。”
末伽梨看过去,高瘦的老妇拄着拐杖,向她深深鞠躬。
然后,鵺挺直腰板,朗声宣告。
“祭典,开始!”
……
…………
………………
星光月影之下,山民们围绕着篝火,舞步灵巧多变,歌声悠扬久远。
骨笛欢快,如溪流过石;皮鼓咚咚,如新芽破土。
奏者、歌者、舞者,他们的影子如动物一般,行着千百种变换。
蓦然间,蛙鸣齐声伴奏,虎啸狼嚎是最豪爽的歌谣。白鹿随乐起舞,蛮牛奔腾过境。兔子敲着脚板,乘着苍鹰起飞,直往月亮之上。
末伽梨醺红着脸,脆脆叫着:“好呀,太好了!”
她灌下一碗酒,便摔了酒碗,站起来,轻巧向篝火一跃。
风动,火摇,奏乐与影子一同疯狂。
骨笛嘶吼,如烈风狂舞;皮鼓隆隆,如冥海咆哮。
宿傩的手指在膝上哒哒打着节拍。
他凝望着末伽梨,看她赤足裸臂,起舞化鹤化虎,化熊化虫,化镜化雾,化莲化月,化作这世间的万象……
“宿傩,你也一起呀!”
她呼唤他,情深意切,仿佛自彼岸发出邀约。
宿傩的手指在膝上点了刚好九下,然后起身,将外衣甩到一边。
佛与魔共同舞蹈。
影子缠绕在他们的手腕与脚踝,随着舞乐飘散,构筑出宝相庄严的金光宫殿。
——谁是佛?
——谁是魔?
“惠,你能看到吗?惠,你应该在看着吧!”
惠恍惚着。他像祭祀用的木雕人偶,端正跪坐,眼睛空洞失神,一眨也不眨。
佛音空灵,群魔乱舞。
尸山白骨,莲盛血海。
“啊,宿傩,你要是能吃掉我,你要是能吃掉我——”
欢欣,与喜悦。
痛苦,与悲伤。
渴求的呼唤,恳切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未得回应。
然后,晨曦之光,爬上了东边的山麓。
慢慢的,黑暗蜷缩起来;渐渐的,影子重聚人形。
嗡——
长又悠远的钟声。
惠缓慢眨眼。
面前,他熟悉的大家,温和地望着他。
“惠。”他们轻轻唤他的名。
惠呆呆的,忽地跳了起来。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好似从梦中惊醒。
“不行啊,不行!”
他向他们奔去,边跑边哭。
“不要走,鵺婆婆!不要走,黑犬,白犬!不要走,虾蟆,满象,脱兔,圆鹿,贯牛,虎葬……”
他喊着一个又一个名字,拼命伸手——
他的指尖,像触摸晨雾一般,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叹息,无奈地响起。他们柔声安慰。
“惠,我们是影子,我们诞生于你。”
“离这儿三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废弃寺院。那天,你躺在襁褓之中,哇哇哭泣,引来了山野动物的好奇。”
“它们嗅闻你、翻动你,而你想要它们哺喂你、教养你。”
“你拥有很强大的力量。虽然,你无法赋予动物智慧,但你却潜意识借了动物的影子,将其杂糅了你已抛弃的亘古记忆。”
“你曾是蛇,曾是犬,曾是鵺,曾是兔……你曾是死亡,是万灵。”
“那个黄昏,当太阳落山,当黑夜来临,我们跨越了逢魔之时,自虚无拥有了形体。”
“月夜之下,我们视这为神明的恩惠,又取你诞生之所,称你为【禅院惠】。”
“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开心,日日夜夜都像是庆典。”
“只不过……”
“我们是影子,是刻印在你灵魂之上,来自于你诸多前世的微弱执念。”
“你奇迹般地让我们完整,让我们诞生于这个世界。但我们的存在,完全依赖于你对我们的观测、认知、与想像,实在是飘渺不定。”
“当你逐渐成长,当你愈加聪慧,当你意识到我们的本质,庆典便要结束了。”
“蛇的执念太深,它向往你,又嫉妒你,因此吞噬了你。”
“幸好,末伽梨大人将它剥离。但是,你与蛇接触,理解了它的本质,很快也就要理解我们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太阳晒屁股,你该起床了。”
他们微笑着。
“要幸福啊,惠。”
惠睁大了眼睛:“等等——”
日出。
影灭。
篝火余烬仍在燃烧,惠的面前空空荡荡。
脚步声。
末伽梨在他身前单膝跪下,向他张开双臂。
“惠,我说过,你想哭的时候,可以随时扑进我的怀里。”
世界安静着,惠颤抖着。
一秒,两秒,三秒。
惠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他啜泣、嚎啕,跪伏在末伽梨的怀里,手指攥紧她的衣物,声嘶力竭。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