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力量很微弱,末伽梨还是感觉宿傩将她抓得紧了些。
“好吧好吧。”她故作无奈,“我知道了,你这个嗜甜的家伙就是嫌药苦。没办法,让我喂你吧。”
末伽梨低下头来,一口将药汤饮尽,然后强硬地吻上了宿傩的唇。
宿傩微微睁大眼睛。
“要、全部、喝下去哦。”她黏黏糊糊地呢喃着,尖牙磨蹭着他的嘴唇。
药液顺着宿傩的脖颈淌下,他的喉结动了下。
咕嘟。
药液咽下。
“咳、咳……”宿傩咳嗽着,原本干尸般的肌肉竟然渐渐鼓胀起来,连他浑浊的四目也渐渐明亮起来,有了神采。
末伽梨露出笑来,抚摸着宿傩的脸。
“太好了。”她心满意足地感叹着。
下一秒,末伽梨那对闪耀的眼睛失去了聚焦,无机质地反射着一切。连接着她四肢的筋脉骨头好似全部碎裂了,让她像没有柱子支撑的楼房那样向后倒去。
宿傩跨步一滑,揽住了她的腰。她后颈向地面垂去,身子略微歪斜,没有丝毫动作。
风拂过,是结界破碎的声音。宿傩的鼻尖嗅到了血腥。
门外,天元双手捂住面庞,脱力地滑坐在地。
滴答,滴答,血液从末伽梨的指缝滴落。
末伽梨的左手无名指整根断裂了,伤口平整又小心。
药碗底部,残留着三截雪白的指骨。
门内,里梅匍匐跪地。
“欺君之罪,罪该万死,还请宿傩大人惩罚。”
宿傩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
…………
………………
末伽梨是第一次来到宿傩的心象风景里。她以前就想看看,现在也终于得偿所愿了。
这里看上去是平安京,和现实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所有的事物都没有色彩。
路上车马是黑白的,街边门扉是黑白的,人鱼虫蛇、花草鸟兽、日月星河,一切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末伽梨逛了会儿,西边捞金鱼,东边咬丸子。
然后。
宿傩。
人流之中,宿傩望着她,他也是黑白的。
末伽梨下意识道:“这里没有色彩,不觉得很无聊吗?”
“是吗?”宿傩说,“我明明看到色彩了。”
街边商贩吆喝着铜镜,她侧头看去。
天地黑白,唯有末伽梨·俱舍罗色彩缤纷。
她的发是黑的唇是红的,皮肤柔嫩透亮,衣袂如彩蝶翩翩。
末伽梨不禁轻轻触碰铜镜,铜镜便也染上了漂亮的暗金色。
她回头。
凡是她走过的石板,凡是她要过的小吃,凡是她饶有兴致停了几秒目光的景物,都有了颜色。
末伽梨想,她喜欢着人类,也喜欢着世界。
于是下一秒,天与地与万物都像画笔抹过一样,氤氲得五光十色。
唯有宿傩仍是黑白。
她向他走去,伸手触摸他的面庞。
宿傩也变成彩色的了。
“呵呵……”末伽梨忍不住笑出来,“你真是爱撒娇。”
宿傩的回应是揪住她的耳尖,直到她软和地讨饶。
“痛啦。”末伽梨叫道。
“说谎。”宿傩说道,却还是松了手,“这里是我的心象风景,你不可能感觉到疼痛。”
末伽梨一愣,沉默了下:“刚才,你喝掉了那个,灌注了我的全部的药汤……是知道才喝的?”
“你是怎样认为的?”
“那种花招骗不到你,但你却并没有吐出来。”末伽梨少有地露出几分困惑,“之前,你狠狠地拒绝了我,刚刚又惯着我,为什么改变主意?”
宿傩哼笑了声:“刚才风向朝西,为什么现在朝东?”
末伽梨微微张口,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直接让宿傩大笑出声。
末伽梨开始磨牙。
“这个糊弄学——可恶,居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宿傩!你该不会就是想说这句台词,所以才这样吧?”
“正解。”他心情颇好。
“净学些不好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宿傩不禁乐得大力揉乱了她的发,然后收获了一个白眼。
末伽梨大大叹气:“我算是明白了,你早就想着要这样报复我了吧?你打定主意只有你能吃掉我,但就是要戏耍我,一定要和我反着来!看到我这几天哭成那样,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谁知道。”他摊手挑眉,语气戏谑。
末伽梨额上青筋暴露。
“居然——还在笑!真是残忍!我马上要消失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这种时候给我伤感一点啊!”
“不要。”他全身反骨,“吃掉你是残忍?我以为你觉得那是仁慈。”
“你这家伙!”她气笑了,“啊对了,这个怎么样!我化作虚无以后,世界上谁都不会记得我,也包括你哦。我的存在会被彻底抹消,过去、现在、未来,不管哪个时间都不复存在——怎么样!很生气很难过吧?”
“不觉得。”他的语气无比轻松。
末伽梨这回是真的磨牙到磨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就算是鳄鱼的眼泪,也给我挤出一滴来啊!”
她愤怒而起,用力拽住宿傩的脸颊,拼命往两边扯,但宿傩却无动于衷。
“都说了,这里是我的心象风景。只有我想感觉时,疼痛才会为我感知,你也一样。”
宿傩低头望向她的眼睛:“现在,还痛吗?”
末伽梨扯他脸的动作顿了下。
9364京3081兆2981亿3982万7301个人类的痛苦,的确消失了。
她的痛苦、她的力量,在进入这个心象风景的瞬间,就已经从她身上剥离开来,现在想必正在被宿傩分解消化。
不过,既然如此,现在在这里的又是什么呢?
末伽梨是古往今来全人类负面情绪的结合体。
虽然是有自我意识,但灵魂这个词却离她相当遥远。
所以……
哦,她明白了。
现在在此处的,是末伽梨·俱舍罗的执念。
本来被吞噬掉就一了百了了,宿傩会完完全全忘记她,仅仅会经历大概30秒的“失去”。
但她还是担心、很担心、担心到即使本体现在已经被乱七八槽地撕成碎片,却还是挣扎着分出一丝执念,来到宿傩的心象风景里。
然后,宿傩,他对她漫不经心,和她开着逗弄的玩笑,表示他毫不在意……
宿傩什么都知道。
末伽梨的眼睛有些酸涩,或者,不能说是她的眼睛,而是她此时此刻的整个存在,都要化成一滩泪水了。
但她还是努力保持自己,露出笑来。
“你还是、被我戏弄,落入我的陷阱了呢。”
“是我主动跳进来的,为了看到你有趣的表情。”
“恶劣……”
末伽梨喃喃着,似乎想要多说些调笑的话。但最后,她只是望着宿傩,似乎是想将他的一切深深烙印在眼睛里。
宿傩也静静地看着她。
当执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很快也就要消失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还有,什么遗言吗?”宿傩问道。
末伽梨现在听出来了。
宿傩一直在尽力压制嗓音里的沙哑。
而她,也是同样的。
“遗言……”末伽梨声线微颤,深吸了一口气。
太阳下,她转了个圈,衬衫下摆轻巧晃动,百褶裙摆飘逸飞扬。
末伽梨的脸上,是比整个世界都要灿烂的笑容。
“衬衫和百褶裙,一定会大火的。”
她消失了。
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然后。
——失去末伽梨的第0秒。
宿傩弯起的嘴角松了,毫无笑意。
他眼前的世界正在坍缩。
色彩碎裂成了粉末,一切都变成了黑白。不仅如此,气味、温度、光影、重力、上下左右,所有的所有的都失去了意义。
——失去末伽梨的第0.1秒。
宿傩立于虚无之中。
体感上,好像已经度过了千年的时光。
——失去末伽梨的第0.2秒。
牛骨,数不清的牛骨嘎吱作响,从他的里面、他的外面、从过去现在未来、从无法被理解的地方涌来。
宿傩任由自己被牛骨吞噬。
——失去末伽梨的第0.3秒。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都还是……”
牛骨嘈杂躁动,宿傩的喃喃顿了下。
明明一切都不值得挂心,一切都只是消遣,但是……
“安静。”宿傩试图命令牛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安静,安静……”
——失去末伽梨的第0.4秒。
牛骨始终未曾听从命令。
——失去末伽梨的第0.5秒。
宿傩彻底消化了末伽梨。
——末伽梨不存在于任何时间、空间、意识、记忆、因果、命运的第0秒。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