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九凌昏沉沉醒过来，听到瓷勺磕碰的脆响，从不近不远的距离传来。
意识一阵恍惚，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张床上，并非睡过去前的粗糙大树。
胸中有疑惑，闻声转头。
床帘钩在两侧，满室初春晴光，一地春色，格格窗影爬上个侧身坐在榻上的身影。
腿交叉，青色袍衫微皱，背脊挺拔如羽鹤，密似蛾翅的鸦睫扑投在一弯长眸下。掌中端着个瓷碗，姿态十足优雅，青竹般的手指微屈，执白瓷勺在药汤中打转。
桓九凌看得失神，一方面刚睡醒，脑袋迷迷糊糊，另一方面，是真觉得这画面过于有冲击力，美感丰富，很是养眼，不忍破坏。
不想，画卷忽地活了，侧过一眼，直挺挺跟桓九凌相触上。
呼吸窒住，他不得不出声：“公公。”
“盯着我看了半天，看出什么了？”赵庸搅动药汤，语气不咸不淡，眼神收了回来，倒不看桓九凌了。
这样子，压迫感瞬时减退。
桓九凌跪坐起身，顶着乱蓬蓬的脑袋，诚实道：“公公长得真好看。”
“嗤”一声，赵庸饮下口药汤，桓九凌觉出他不信，追着道：“是真的，在这事上，我不会撒谎。”
他对赵庸过多不满，总在心里偷偷骂他，但有一点，他从来没腹诽过，那就是赵庸的容貌。
无可争议的漂亮。
这个漂亮无关男女，就是单纯形容他这张脸，是张能令人呼吸停顿，神思恍惚的漂亮脸蛋。
“九郎的嘴，贯来伶俐。”赵庸搅拌着药汤，氤氲热气缭绕，迷蒙了他的面，眼神少有思忖，陷入什么之中。
桓九凌下了床，拽过个墩子，坐他对面：“公公看着气色好多了，这药竟是这么管用吗？”
昨夜才喝了，今儿就彻底好了，还能有力气坐着。
“怎么？盼着我死？”
“又说这种话。”桓九凌不满撇嘴，眼神富含幽怨，“公公不是才答应了，要纵着我，溺着我。这嘴能不能改改，不说那种夹枪带棒的话。”
“我说过吗？”赵庸舀一勺汤药，似是想喝，又搁下，瓷勺磕碰出声脆响。
果然不记得了！
“说过说过！”桓九凌兴冲冲往前凑，试图用自己真挚的表情令赵庸记起。
“病得久了，这记性倒是变差了。”赵庸把瓷碗往他跟前递，撑着额头，温煦笑道，“你喂我喝药，或许我能记起来。”
喂药嘛，这事他熟得很，在隔离区做得可多了。
熟练接下，舀起一勺，热气瞬时糊面，一看就很烫。桓九凌分开双唇，吹气时，粉嫩的舌头隐在齿关下，时而露出，含羞带怯地动一下。
赵庸睨着，指间缓动，压抑躁动的血液。桓九凌吹温一勺，送到赵庸唇前，看他喝了，又转回来接下一勺。
边吹边说话：“所以是谁把我带回来的啊？”
“我。”
桓九凌眨眼，微微诧异：“公公这身体这么厉害的吗？”
“九郎不信？”赵庸长眸一掀，不凉不温，偏叫人没来由的心燥。
桓九凌猛地发现，赵庸总喜欢用反问，简直是不正面回答问题的典型案例。
啧啧啧，心计深，不愧是在深宫里磨出来的。
远不及那时在病中，问什么都答什么。
桓九凌打心底里不想延续赵庸的话，怪怪的，于是变了话头，追起前事。
“所以公公想起来了吗？”
赵庸声沉，布满幽色的瞳珠下扫：“想不起来，九郎再喂一勺，试试看。”
“……”桓九凌懒得喷他，专心吹着药汤。
殊不知，赵庸眼神死死笼着他，忽而靠近。阴影度过药汤，触及桓九凌，他停下。不及抬头，一截冰冷的指节抵住下颌，迫他抬起头来。
刹那，赵庸双瞳近在咫尺，幽邃非常，侵占之意泄露。
“不过，我想起来个极有意思的事，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听见九郎的声音。”
桓九凌脸色微变，想起什么。赵庸薄唇上扬，弧度明显，他倾身。
光影交错，两人影子融汇。热息在耳廓播撒，赵庸嗓音含笑，轻悠飘着冷寒：“你说：公公若是再不肯喝药，我就抛下公公跑了。公公大概不知，我在外头认识了好些人，程虎、程舒钰、还有附不疑，他们都能帮我的。到时碧落黄泉，公公想杀我，也找不到我。”
都是桓九凌的原话，可那些字落在赵庸的口中，俨然变了味道，仿佛指甲搔搔挠挠，浑身各处都痒了起来，桓九凌心脏“咚”地重跳一声。
赵庸回忆起今早见到的三人，一一对应，气得发笑：“九郎实在太让我刮目相看了，区区几日，竟能引得这么多人折腰。”
“用不用我为你鼓掌叫好？”
恶寒窜过背脊，冲至四肢百骸，一路蹦窜，如烟花连成片似的炸响。桓九凌脑袋嗡嗡响，千算万算，算不到，赵庸竟然还记得这些话。
手中的汤匙坠落，溅出药汤，他瞳孔微缩，眼底可见惶恐。
“……公—”
到唇边的话倏地顿住，两颊被沉铁似的指尖紧紧捏着，后颈不断扬高，亦有了些痛意。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九郎，你总想着要离开我。无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都没有用，不如把这手脚全剁了，只留下身子。这样你哪里都不会去了，也不会招惹那些杂草一样的人。”
疯了，赵庸疯了。
桓九凌不明白他突然发什么毛病，可天生的危险意识让他感觉当下的赵庸很不对劲，就跟炸了毛的猫一样，不过是嗜血版的。
单薄空白的言语是不管用的，只有行动。
桓九凌眼神频动，想着对策。在赵庸堪称痴狂的目光中，他腕子一松，整碗滚烫的药汤倾泻，全泼在自己身上，一时激起白烟缕缕。
“好烫！”桓九凌慌不择身，被烫得腾跃而起，瓷碗滚落，摔在地上，瞬息碎裂。
他扑腾着，指尖捏住胸前衣襟，在屋里上蹿下跳，口中连连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