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沉昭发问,她道:“兽有灵智则成妖,机缘巧合下,我在濒死的时候开了灵智。”
肉身将死,刚刚凝聚出来的神识难道会甘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死亡吗?
“我看见了这具身体的主人,她修为不高,按修士的说法,应当是金丹初期。”
一个金丹初期走到了冰原深处,却也是强弩之末。
冰蛭轻而易举地刺破她的皮肤,啃食她的血肉,她身上还有其他灵兽留下的伤痕,最严重的是接近心口的那个血洞。
她倒在它附近,两具血迹斑驳的身体引来了附近灵兽的窥视。它是因为领地相争,她又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我占据了她的身体,然后从她的残念中,发现她是为了她的城主而来。”向姑娘轻轻笑了笑,说:“她不信她死在了冰原,可惜自己也没能活着回去,反而便宜了我。”
“似乎也没有多便宜到你。”沉昭垂眸看着她逐渐透明的身体,道。
“人的执念,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我少说也是一个元婴期的妖,竟然反抗不得她死前的这点执念,任由她虚度这么多年,现在白意回来了,她的那口气散了,连带着我也时日无多。”
反抗不得吗?似乎并不是,纵然她口中说得再抗拒,心中的欲望却做不得假。
沉昭看着这只快要死了还在嘴硬的妖,就还当它是向姑娘吧,她问:“你现在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
“按修士的说法,我这叫夺舍。夺来的肉身终究不是我自己的,我也没有你们人类的元婴,又如何能保住修为?能苟延残喘这么久,已经是我和她的极限了。”向姑娘倦怠地靠在墙上,说。
兽和人的修炼法门不同,兽以灵气强化肉身,人炼化灵气为自身所用。
所以夺舍一般发生在修士之间。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在受到重伤或者寿元将尽的时候,往往会为了延长性命赌一把。元婴可以离体,如果找到合适的人选,夺舍此人以后,元婴与肉身磨合完成,便又是新生。只是元婴何等脆弱空有神识而无灵力,只要是心性稍微坚定一点的修士,都能本能性地反抗旁人的神识进入丹田。是以,夺舍一般发生在修士和凡人之间,一是凡人无护体灵力,二是凡人意志纵然再坚定,也很难反抗修士的神识。
向姑娘能夺舍成功,一是当时那位姑娘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是它当时刚生灵智,还没有太强烈的个人意识,也算机缘巧合。
“你和断鸿很熟吗?”沉昭略过夺舍的话题,问。
“不熟,嘴比脸更臭。”向姑娘冷哼一声,说:“我只是觉得她跟我一样可怜。”
“可怜?”如果断鸿听见了,只怕又要骂人。
“也不知道她图什么。她那么得钟杉的信任是因为她在钟杉小贼手下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杀人灭口,铲除异己,有时候还要负责处理好钟杉哄骗人答应的要求。结果到头来,她住的屋子比我从前的洞穴都差。”向姑娘啐了一口,言行间全然是对钟杉的憎恶。
本以为能从向姑娘这里听到一点断鸿没透露的过往,可惜听到的还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但是嘛,我要死了,所以也不想那么多了,断鸿是过去唯一一个愿意与我说上两句话的,但是她还没回来,所以我到这里来,权当同她作别过了。”向姑娘身子又消失了一部分,她身上的精致衣物柔软熨帖地铺在地上,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
她们都以为断鸿还活着啊。想来也是,一个元婴境的修士,只是奉命去一个凡人村庄办事,在旁人看来,是再清闲不过的差事,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可是断鸿从唐双儿口中得知雪女的事,轻描淡写地决定跟着她们一起进入冰原,期间没有露出一点异样的情绪,没人看出她不打算活着离开冰原。
她无亲无友,孤零零地漂泊在世间,人生中最后一个愿望,只是想要回家。
两人一时无话,向姑娘白皙的脸逐渐消失,她合上眼睛,说:“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就当是遵从人类的礼仪,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
她睁开眼,瞳孔变作金黄的兽瞳,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言语:“断鸿,跟我一样可怜。”
她说完,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沉昭,似乎能透过帷帽直接看到沉昭的眼睛。
被野兽窥视的感觉只在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沉昭问:“你不打算向白意告别吗?”
“已经死了的人,就不要再提一次徒增伤悲了。”向姑娘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沉昭的提议,她道:“但我也不想就这样无名无姓地死去。”
“你听好了,我的尊号,叫夜光,至于这个人身的姓名,叫于婉。”
向姑娘似乎是突然得了精力,傲然地说完,道:“等闲之辈可不配得知我的名字。”
沉昭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个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兽用她最后一点时间介绍完自己,然后衣衫轻轻落到满是灰尘的地上,像是一朵被风折断的花。
大多数人敬而远之的死亡,沉昭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一片小小的空间中,只余她一人可以品味的寂静。
一颗圆润的珠子滚到沉昭脚边,沉昭弯腰捡起,金色的珠子质感如同石头,她认不出是什么,但是也没有人可以为她解答。
索性她身上来历不明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个。沉昭取出一个空药瓶,将珠子放了进去。
再一抬眼,周围景色竟然变作了空茫茫一片,只能见到一片湖泊。一个人正坐在湖泊边垂钓。
沉昭定在原地不得动弹,垂钓那人身形模糊,不辨男女,沉昭虽说心中有预感,但是她不想突破的心境来得如此之快。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人缘何修道?”
“人以何修道?”
“道,是何物?”
沉昭静默片刻,说了当今修真界最普遍的观点:“人为了飞升而修道,以灵根吸收灵气以修道……道,是飞升路。”
她的声音四散开来,然后一片寂静,没有回应。她开始往她唯一能看清的地方走,走了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她也没能到达垂钓人的身旁,沉昭明悟过来提问的人大概是不满意她的回答。
可她的回答确实是当今修真界的主流观点。
沉昭停下脚步,闭上眼,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