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奶奶等柳二爷回来,将要给柳延舟提亲的话说了一遍,柳二爷道:“我听说他近来在外头很不成个样子,娶房媳妇也收收他的心。”
柳二奶奶说道:“我心里有了个人选,只是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柳二爷拿着个金耳挖子剔牙,边问道:“是哪一家。”
柳二奶奶说道:“早先住在柳树巷时候,前街上住着的马家。他现在这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是后奶奶侯氏跟前儿的,诸般伶俐不必说,缠得手脚小小的。上回去孔举人家赴宴,正遇见马奶奶带着女儿来,真是好个水灵模样儿。”
柳二爷将金三事儿放在桌子上,哼了一声,说道:“他家?他姓马的以前还算是个财主,如今谁还瞧得上他。上年要去苏州贩丝绸,要二千银子支应,说人情说到我跟前儿来,讲定二分利息。咱们放债的还会跟银子过不去么,我就看不上他那等踩低捧高的,从前咱们光景不如他,他就用财主的脸对人,走过去给他请安,连个气儿也不哼一声儿,怎么咱们如今也发起来了。我说莫说二分利钱,就是五分利钱,我也没这闲钱借给他使。上回在少家园里见了面,他远远看见我就躲开了。哥儿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自有打算。咱们现折了这许多银子,还该想个法子弄回来才是。我心中有几个人家儿,都是这青云的富户,拔根毫毛也比他姓马的腰粗,和他这穷酸破落户结什么亲哩!”
柳二奶奶气道:“一个儿子的亲事,你也黑心的要扒出来银子花,这也是你做老子该说的话!你不听我的,由你去折腾,上回打官司让人呲了恁一顿,你也该有个记性。我就看你到底和青云哪家的豪户攀亲,只怕你就是有做驸马的福气,你也消受不了!”
柳二爷说道:“你这性子全不似往日的贤惠,说得话真扎人耳朵,我也不与你争吵,你且看我怎么着吧。”说着一甩袖子,往外头去了。
柳二奶奶见他出去也不理,气得头晕眼花,半天说不出话。忽然听见院中似有笑声,心中大是诧异。心道:“我从来不许侍女和人调笑轻薄,后院之中如何会有笑声,听这声音又似在我院中,难道有人在此做怪不成。我方才打发几个丫头去后头挪东西,院中并无一人,这是谁在这里,莫不是有人偷偷回来了。”柳二奶奶院中共有五个丫头,除了大丫头烟霞配了小厮柳琴,剩下四个丫头青儿、蕊儿、朵儿、小玉都是十四五岁年纪,也都晓得些人事。四个丫头中,又数蕊儿人材出众,柳二奶奶早有把此女嫁人的想法,只急切里找不出个相称的,又怕说得低了屈了她,所以一直留着。今日柳二奶奶特地将丫头支出去,只为和柳二爷商量儿子的亲事,倒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柳二奶奶凝神听了一会儿,倒像是西边厢房里的动静儿。悄悄起身,蹑步走到西厢窗根儿底下,静静听了一会儿。先听见女子的笑声,并没有男人声音,过了一会儿连笑声也没有了。柳二奶奶心道:“难道是丫头们在此间玩闹,怪啊,怎么她们回来我竟一声儿没有听见,她们也并不来伺候,却躲在屋中说笑。我且进去瞧一瞧,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二奶奶走到门前,见房门关着,伸手一推,那门从里面锁上了。柳二奶奶心下一沉,不等开口,就听见里头一个声音问道:“是谁?”却是蕊儿的声音。
柳二奶奶沉声道:“是我,你在里头做什么,白日里就把门掩上。”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子响,过了一会儿,蕊儿说道:“我有些头痛,睡在屋里床上,恐人打扰,把门关上了。”
柳二奶奶听了她的话,说道:“你既是头痛,我叫个医婆与你瞧瞧,闷在屋子里,岂不是更加难受,你把门打开,我让人端汤来你吃了睡。”
蕊儿只是推说难受,死活不肯开门,柳二奶奶恼了,在门外骂道:“你这妮子,即说头痛难受,为何方才又在屋中说笑,可见是撒谎。你与我把门开开,若真病了,我就与你治病,若是再这么推诿,等我叫人开了门,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那蕊儿吃了秤砣铁了心,只是不开。柳二奶奶气得没法,正要去院外叫人,忽然见小玉进来,柳二奶奶说道:“去叫人来,将门打开,我看看她在屋中到底做些什么勾当。”
小玉见柳二奶奶气得面上通红,说得话又没头没脑,也不敢劝,正要出去叫人,忽然那门“吱呀”一声开了。蕊儿云鬓缭乱,衣衫不整,低着头立在门边。柳二奶奶见她这模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骂道:“娼妇!白日里你闹得什么鬼,我几时纵得你这样大了,敢背着我做这样事情。”骂完探头往里一望,竟然见柳二爷一边系着衣裳扣子,一边从内间走出来。柳二奶奶回头看了蕊儿一眼,抬手一个耳刮子打在脸上,那张雪白的桃花脸上登时坟起五个指头印儿。蕊儿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砸在前襟儿上,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啜泣。
柳二爷本有些讪讪的,见蕊儿哭得可怜,心中生起怜香惜玉的心来,强瞪着眼说道:“你怎么不问问,就伸手打人,这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一句话将柳二奶奶的火登时烧到了天灵盖,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住柳二爷的衣领,伸手在他脸上连着左右两个耳光,饶是柳二爷躲得快,脸上也着了一下,登时红了半边脸。柳二奶奶眼中冒火,骂道:“你这不知羞的,你还敢说这不是我撒野的地方,这倒是你这老不识羞的撒野的地方,我也让人看看你这不要脸面的。她做你的女儿还年轻些,你就敢三不知的把她收了房,我不是看在你恁大年纪的份上,我胡子也一把蒿了你的。”
柳二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乱颤,嘴里嘟嘟囔囔,却不敢说出来,喘了几口气,说道:“我不与你这泼妇一般见识”,说着一甩袖子,闪身急急出了房门,连帽子也不曾戴。柳二奶奶还赶着出去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你以为你走了,这事就完了,且完不了。”这时几个丫头都回来了,见主人和主母这场嚷乱,也不敢上前劝阻,都大气不敢出的站在院子中间。柳二奶奶见柳二爷头也不回的走了,回转身对着蕊儿骂道:“枉我这样待你,我几次回绝了你的亲事,那是我怕委屈了你,谁知道你敢欺心,就和这老不死的勾搭在一起了。你不愿意出去做正头夫妻,偏偏要在这院子里做一个小妾,我不忍心将你配了家奴,你倒好,自己倒找好了人家。”
一番话说得蕊儿也痛哭起来,跪在地上,呜咽个不了。柳二奶奶有了年纪,又着了这一场大气,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头,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头昏眼花,看看要站不住。好在小玉站在近前,见柳二奶奶摇摇欲坠,慌忙上前扶住,一只手不断揉着柳二奶奶的胸口,嘴里不住说道:“我扶奶奶回去坐着吧。”
柳二奶奶扶着小玉的手往外走了几步,又吩咐烟霞和朵儿道:“看着她,别要她寻了短见。”
朵儿将嘴一撇,轻声说道:“她可舍不得,”烟霞瞅了她一眼,朵儿红了脸,不再做声。两人走到屋中,扶起蕊儿,往内室去了。这里青儿、小玉二人扶着柳二奶奶往正房里去。柳二奶奶喝了一碗姜汤,吐了几口黏痰,心上才觉得好些。这时候见小玉和青儿两人站在跟前,问道:“蕊儿的事你们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