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马赛的人不止陈当当一个,被浇马奶的男孩也有很多。
尘沙飞扬的圈地中,几个胆大的男孩甚至抢了木桶里的水瓢,反将提桶的人捉住,把瓢中马奶浇了回去。被浇的男孩们绕着简陋的马场逃窜,提水的人举高木瓢大喊,水雾将一片又一片飞起的黄沙盖下来,在这些嬉闹声中,陈当当只是站着,抿紧双唇,两眼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金帐篷。
抽气的惊呼声。
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又是铃铛响。
不大的圈地里,人群缓缓散开,像被石头拦住的水流一样分割两旁,让出中间一道狭窄得只容两人经过的小道。
匍匐在地上的老人站起来,刚拍响掌中竹片的妇人停手,屈膝在黄土里跪了一半的女孩怔在原地。
男孩们也不再奔跑,捉着水瓢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呆呆地愣着原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因为金帐篷里走出两个脚腕上戴着铃铛的女孩。
阿那错早已换了一身淡堇色的衣裳,中间一条米色的长带勒紧在高腰上,然后缓缓垂下,绣满金色的木槿花。
只是换了一身衣服,阿那错似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满身威仪不得不让圈地里的其他人退出三步之外,直到铃铛的响声越来越近,陈当当看见阿那错朝他顽劣地眨了只眼睛,才确定自己并没有认错人。
和她并行的另一个女孩在四周的静寂声中取出一条银白色的豹尾,握住陈当当湿漉得仍在滴水的手腕,然后仔细地替他系上。
阿那错朝耳侧拍了拍掌,随行的四面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四五个覆甲的大汉,领着陈当当往金帐的方向离去。
“是王子吗?”
“不,不,是那达慕的铃铛。”人群中有人在说。
篝火一连烧了三天,陈当当就在帐篷里待了三天。数不清的火把绕着那面湛蓝色的湖泊点燃,每日每夜都有人端酒带肉从里面进出,偶尔遇上安静的夜晚,还能听到帐篷里似乎有管弦的乐章。
火光将周梨的眸子照得通亮,她蹭着手臂,一下又一下地在毛糙的石面上打磨自己的匕首。
“吃喝拉撒都在那顶帐篷里,那帐篷有恭厕吗?”周梨朝身后瞅了一眼,恨恨地说。
“听说那顶帐篷的镀面并不是寻常锦黄色的绢布,而是真正的金子,取万两黄金磨成粉末,压在月白色的布蓬上,才是你现在看到的金色。”
“这和恭厕有什么关系?”
季长桥无奈地揉了揉眉头,递给她一只烤得焦油的羊腿,周梨伸刀一划,从炙烤得酥脆的腿肉上割下一小块,朝季长桥递过去。
而后将匕首在自己衣襟上随意擦了擦,捧着羊腿大口咬。
“这样一顶帐篷,要什么没有?更何况是你说的——”看周梨腮帮子鼓紧扔过来两个眼神,季长桥把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
“你们是外来人吧?”
对面粗木桩上的老人将一柄长烟杆伸进火堆,稍稍一晃,点燃了烟袋子里的碎草,灰白色的雾气顺着老人说话时开合的嘴唇吐出来。
这让周梨一瞬间想到了还在梨花巷子里喂绿鸟的那个老头,赶忙把刚收进去的匕首又抽出来,狠狠割了一大块羊肉,点头递过去:
“对啊,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好姑娘,你是上京城里的人么?”老人摆摆手,拒绝了周梨递过来的腿肉,笑眯眯地又吞下一口短雾。
“我不是。”周梨把割下来的腿肉塞给季长桥,指着他的脑袋:“他是。”
“那你又从哪里来?”
“我?”周梨好不容易咽下去嘴里的羊肉,一手油光本要在衣裳上蹭蹭,转头看季长桥盯着自己,促狭一笑,伸手使劲在他衣服上抹干净油渍,才回答老人的话: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就是大漠人。”
“是有一幅和天珠相像的眼睛啊。”
“天珠是什么?”
“漠北人朝拜的天地神明。”季长桥盯着自己肩膀上的油光,若无其事地回答她。
“你们怎么知道神仙的样子?”周梨问。
“公主如果还在这里,也该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了。”老人说。
“什么公主?”
“很久之前走散的孩子,公主离开以后,老那达慕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各个王子的帐篷下都开始采买铜铁,盔甲、铁剑、马镫,这些都是起战才用得上的东西啊。”老人叹了一口气,望着被风吹摆的焰火,眼神沉转:
“要是公主没有离开,其他的帐篷也不会想起兵事,毕竟那个孩子是老那达慕的心窝肉,那达慕天珠在上,只希望沙风庇佑公主安详。”
“公主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是离家出走的。”季长桥接话。
“你怎么知道?”周梨转过头来问季长桥,见他始终不说话,便在柴火旁狠狠踢了他一脚,又撑着下巴回去问老人:
“她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