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瞧见墙上那幅米襄阳的《秋山行旅图》,刘姥姥踮着脚凑近,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虚点:“这画儿可真好看,虽瞧不明白,倒比俺们村头的年画还耐看!” 众人忍俊不禁,林桐却望着她眼角的笑纹,忽觉这未经雕琢的赞叹,倒比文人墨客的酸诗更见真心。
出了秋爽斋,远远飘来一阵肉香。刘姥姥的肚子“咕噜”一声叫得响亮,惹得众人笑作一团。她涨红着脸拍打肚皮:“这馋虫见了荤腥,比板儿见了糖人还急!”转过木香棚,早见李纨立在稻香村门口,青瓦泥墙的院落里,八仙桌上已摆满了糟鹅掌、翡翠虾饺,铜锅里的螃蟹正蒸得热气腾腾。
李纨笑盈盈地扶着刘姥姥在紫檀雕花椅上落座,鬓边的茉莉花随动作轻颤:“姥姥,快趁热尝尝,这糟鹅掌是昨儿现糟的,螃蟹也是才从藕香榭的池子里捞上来的。”早有小丫头捧来缠枝莲纹银箸,刘姥姥望着八仙桌上蒸腾的热气,清蒸鲈鱼泛着琥珀色油光,红烧猪蹄裹着晶亮酱汁,翡翠虾饺半透明的皮里隐约透出虾仁的嫣红,不由得直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她粗粝的手指捏着银筷直打颤,夹起一瓣雪白鱼肉送入口中,浑浊的眼睛忽地发亮,“这鱼鲜得能滴出露水来!比俺们村头河里捞的野鱼,不知要金贵多少倍!”说罢也不顾仪态,伸手撕下一大块油亮的猪蹄,油渍顺着皱纹横生的嘴角往下淌。王熙凤拿帕子掩着嘴笑,贾母笑得直拍扶手,连素来端方的薛宝钗也弯了眉眼。
林桐坐在席间,看着刘姥姥腮帮子鼓得老高,花白头发上还沾着饭粒,忽想起前日在厨房瞥见的场景 — 丫鬟们随手倒掉半锅鸡汤,与眼前这副饥不择食的模样形成刺目对比。正出神间,却见鸳鸯与王熙凤咬了阵耳朵,两人眼底闪过狡黠笑意。
不多时,鸳鸯捧来一双乌沉沉的象牙镶金筷,在刘姥姥面前搁下一枚鸽蛋大小的白玉点心:“姥姥快尝尝这个,可是府里新请的苏州厨子做的。”刘姥姥接过筷子只觉沉甸甸,使不上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颤巍巍去夹那圆溜溜的点心,不想刚碰到边缘,点心便 “咕噜” 一声滚落在地,正砸中蹲在桌下啃骨头的猫儿。
众人见此情景,顿时哄堂大笑。刘姥姥非但不恼,反而拍着大腿自嘲地笑道:“哟,这蛋生得这般俊俏,还会自个儿跑呢!”她弯腰去捡点心的当儿,露出后颈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与众人罗绮华服间的欢笑声绞在一起,倒像是从市井画卷里蹦出来的鲜活笔墨。
林桐在一旁瞧着,这刘姥姥哪里是真愚笨,那佝偻的脊背里藏着千般通透,分明是有意配合王熙凤和鸳鸯,好为众人添些乐子。她这般以看似笨拙之态,既讨了主子欢心,又给自己挣了体面。
宴罢,日影西斜,众人踏着满地碎金往栊翠庵去。刘姥姥仰头望着飞檐上铜铃。时不时伸手去够廊下悬着的鹦鹉笼,惊得鸟儿扑棱棱乱飞。妙玉身着月白绫子掐牙背心,倚着雕花槅扇远远瞧着,待刘姥姥捧起她递出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眉间陡然蹙起,仿佛那粗瓷碗里盛的不是老君眉,倒像是沾了泥污的残羹。
“这茶清苦得很,老婆子我怕是消受不起。”刘姥姥咂咂嘴,将喝剩半盏的茶盏搁在石几上。妙玉嫌恶地瞥了眼那抹茶渍,转脸吩咐道:“明儿把这杯子搁到外头去,仔细脏了屋子。”话音未落,廊下忽传来“哗啦”脆响 —— 小丫鬟端着茶盘的手一滑,青瓷盏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月白裙裾上。
丫鬟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跪下去捡碎片。刘姥姥见状,撩起粗布裙摆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拨开丫鬟颤抖的手:“使不得,仔细扎了手!”说着从袖袋里掏出方洗得发白的帕子,“快拿抹布擦擦,仔细别烫着自己。”丫鬟抬眼望着她黝的面庞,眼眶瞬间红透,倒比妙玉递来的那盏茶更烫人。
林桐望着这一幕,手中团扇不觉停了。秋日的风卷着栊翠庵的梅香拂过,将刘姥姥鬓角的白发与丫鬟湿润的睫毛都染得朦胧,恍惚间竟觉得,这大观园里最干净的,倒不是妙玉那冰清玉洁的茶盏,而是眼前这颗未经雕琢的赤子之心。
不知不觉,西天的晚霞渐渐褪去,暮色如轻纱般笼罩了大观园。贾母半倚在软榻上,由琥珀替她捶着腿,望着刘姥姥笑道:“老亲家,今儿折腾了整日,也乏了,就留在府里住下吧。”说着便招手让鸳鸯取来自己常用的沉香手炉,“夜里凉,抱着这个暖和些。”
刘姥姥连忙道谢,说道:“老寿星,真是麻烦您了。俺们乡下人,打小睡惯了硬炕头,哪敢奢望住这般金贵的屋子。”话虽如此,眼角却藏不住欣喜,连皱纹里都仿佛浸着笑意。
掌灯时分,刘姥姥被引至客房。只见紫檀雕花床上铺着软缎锦被,绣着并蒂莲的鸳鸯枕旁,搁着一盏羊角宫灯,昏黄的光晕在鲛绡帐上投下摇曳的花影。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粗粝的手掌抚过柔软的被褥,又摸了摸案上鎏金掐丝香炉,忽听得外头更夫敲过初更,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和衣躺下,望着帐顶暗纹,思绪却飘回了乡下。那边的茅草屋这会儿怕是漏着风,老伴儿该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打盹儿了吧?灶台上冷硬的窝头,哪及得上这席上的半成?辗转反侧间,外头传来巡夜婆子的脚步声,她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帐顶喃喃道:“人和人的命,可真是不一样啊。”
天还未大亮,刘姥姥便被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唤醒。推开雕花窗,晨雾如牛乳般漫进屋子,远处传来丫鬟们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她拢了拢衣裳,快步走到院子里,见几个小丫鬟正踮着脚摘桂花,连忙上前:“姑娘们,让我来!俺们乡下爬树摘果子,可比你们利索!”说着便撸起袖子,要去接那竹筐。
小丫鬟们慌得连连摆手,手中的扫帚都差点掉了,“姥姥,您是客人,哪能让您干活儿呢。”刘姥姥早抢过靠墙的竹梯,颤巍巍往树上架:“这算啥!俺在村里,鸡没叫就起来拾掇庄稼了,闲不住哟!”话音未落,人已顺着树干蹭了上去,惊得满树麻雀扑棱棱乱飞,倒震落不少金黄的桂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待用过早膳,日头已爬过穿堂屋檐。贾母由鸳鸯搀扶着,领着众人陪着刘姥姥往各处闲逛。这一日,刘姥姥又见识到大观园里诸多新奇玩意儿,粗布鞋底在汉白玉阶上蹭出沙沙响,见了滴翠亭的琉璃瓦便伸手去摸,瞅着蓼风轩的湘妃竹帘又凑上去细闻,连池子里游过的锦鲤都能让她驻足半晌:“乖乖!这鱼比俺们村头的盆还大!”王熙凤拿帕子掩着嘴笑:“姥姥要看稀罕,后头还有会学舌的鹦哥儿呢!”林桐默默地跟在人群后头,瞧着刘姥姥虽说粗布衣裳打着补丁,却昂首挺胸东张西望,半点不见畏缩,倒比府里那些扭捏作态的婆子们鲜活百倍。
那日午后,日头把柳叶照得透亮。林桐正倚着沁芳闸的朱栏出神。忽听假山后头传来孩童嬉笑。转过弯去,见刘姥姥正教板儿编草蚱蜢,枯叶般的手指灵巧地翻折草茎,粗布裙摆上沾着草屑。“姥姥!”林桐唤了声,老人家一见她,慌忙扯着板儿就要屈膝,灰头巾险些滑落盖住眉眼:“哎哟,我的姑娘!”林桐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扶住她佝偻的脊背:“姥姥,使不得,快别折煞我,正巧想寻您说说话呢!”
两人在沁芳亭坐下,刘姥姥喘着粗气,裂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笑着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几块风干的野山楂:“姑娘尝尝,开胃得很。”林桐望着她布满老茧的手,忽然问道:“姥姥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可觉得这园子如何?”
刘姥姥咂了咂嘴:“这园子啊,可比俺们乡下那财主家阔气太多喽!瞅哪儿都是金贵物件儿,把我这老眼都瞧直乎了!可前日在厨房……”刘姥姥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白生生的馒头扔了半筐,猪油熬得发黑还往外倒。照这么个吃法,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啊。”
林桐心头一颤,还未及回话,刘姥姥已摸出个蓝布包:“这是俺带来的野菊花,晒干了泡水喝,最是明目。姑娘整日价读书,可要仔细身子。”布包带着体温,里头还混着些许泥土气息,倒比贾府药房里的精制药材更叫人暖心。
几日后临别,贾母领着众人送至垂花门外。刘姥姥背着沉甸甸的包袱,里头装着绸缎衣裳、银锞子和各色点心,跪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白发沾着露水:“老寿星的大恩大德,俺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
马车渐渐淹没在扬起的尘土里,林桐望着那抹渐渐远逝的背影,忽觉这几日恍若一梦—刘姥姥带来的不只是乡野的鲜活,更似一把利刃,劈开了贾府锦绣繁华下的虚浮假面。而刘姥姥在贾府短暂停留的时光,像一束光照进深宅大院,驱散了些许弥漫的冷漠与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