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观园里张灯结彩,原是王熙凤的生辰正热闹。但见宴席所在,亭台楼阁皆披五彩锦缎,微风过处,恰似流霞飞彩、熠熠夺目,倒比那戏文里的广寒宫还要气派三分。盆中名贵花卉争奇斗艳,或娇艳,或馥郁,摆放错落有致,幽幽香气弥漫园中。脚下红毯如赤霞铺就,自园子入口蜿蜒至主座,每走一步,绒面陷下去又弹起,似把云彩踩在了脚下,端的是富贵迷人眼。
林桐身披月白绫子鹤氅,衣襟处绣着几茎墨兰,针脚细密如兰叶脉络,走起路来衣袂轻扬,倒似把深谷幽兰的清韵都携在了身上。紫鹃抱着掐丝珐琅手炉跟在身后,二人踩着红毯往园子去,一路上撞见的婆子丫鬟皆满面堆笑,嘴里说着吉祥话,可那笑意只浮在眉眼间,眼底藏着的算计,倒比算盘珠子还清楚。
才跨过月洞门,便听得里头笑语喧哗。林桐抬眼望去,只见王熙凤立在汉白玉台阶上,正接过平儿递来的西洋玻璃酒盏。她今儿穿得格外鲜亮,大红洋缎窄褙袄上百蝶穿花,金线绣的翅膀在日光下泛着细碎金光,外头五彩刻丝石青褂子,领口袖口滚着银鼠毛边,走动时簌簌轻颤。翡翠裙裾扫过青砖,腰间豆绿宫绦系着的双衡比目玫瑰佩叮咚作响,倒比戏台上的凤冠还要夺目。
“凤姐姐生辰大喜!”林桐福了福身子,话音未落,王熙凤早踩着绣着金线凤凰的厚底云头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丹凤眼笑成弯月,一把攥住她的手直晃:“林妹妹,你可算来了!快让姐姐瞧瞧,这些日子又瘦了!”说着朝平儿使个眼色:“快把我那新得的胭脂拿两盒来,给你林姑娘装回去。”
林桐挨着邢夫人下首落座,余光瞥见廊下贾琏正和几个小厮咬耳朵,见王熙凤看过来,忙把袖中东西往怀里塞,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倒像偷吃灯油的耗子。再瞧邢夫人,手中拨着十八子手串,面上带笑听尤氏说话,可等王熙凤过来敬酒时,那笑容便凝在脸上,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僵,倒像是尊木头人。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薛姨妈夸王熙凤管家能干,王夫人笑着应和,话里话外却总往李纨身上引;尤氏夹了块鹿肉给惜春,嘴上说 “姑娘多吃些”,眼神却往邢夫人那边飘。林桐望着这你来我往的场面,忽觉这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倒比荣禧堂的九曲回廊还要曲折几分。
生辰宴正式开场,众人纷纷入席。顷刻间觥筹交错,珍馐美馔罗列,乌木镶银边的食盒层层打开,燕窝粥盛在海棠花式成窑小碟里,恰似凝脂裹着碎玉;清蒸鲥鱼卧在缠枝莲纹白瓷盘,鱼鳞还泛着银光,刀工利落的花刀里酿着火腿丝与笋片。最稀罕的是那冰镇的鲜荔枝,用湘妃竹盘托着,红绡似的果皮上还凝着水珠,在暖阁里蒸腾的热气中竟不化,惹得众人啧啧称奇。
酒过三巡,王熙凤支着鎏金珐琅彩手炉笑道:“光闷头吃酒有什么趣味?不如行个酒令助助兴!”丫鬟捧来牙牌令签,众人推让着,李纨便笑道:“既如此,我先起个头。”说着拈出一签,竟是 “飞花令”。霎时间,满席诗书应答,林桐垂眸轻转着象牙酒筹,“冷月葬花魂”的妙句惊得众人拍案;王熙凤虽不通文墨,却凭着巧舌编些俗语笑话,逗得邢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直乐。
正热闹间,戏台上锣鼓骤响,十二官袅袅登场。龄官扮作杜丽娘,水袖轻扬时,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的唱腔婉转如啼鹃,尾音颤得廊下鹦鹉都扑棱起翅膀。忽又换了武戏,小旦踩着半人高的高跷翻跟头,彩绸翻飞间,竟稳稳落在太师椅上,手中花枪还挑起盏未洒的茶,惊得满席宾客齐声喝彩。这边叫好声未落,那边戏法班子已推着箱子上台,眨眼间从空箱里变出活蹦乱跳的白兔,脖颈上还系着写有 “福寿双全” 的红绸,逗得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忙叫琥珀取银子打赏。
就在众人沉浸欢乐的氛围之中时,林桐忽隐隐听到园外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婆子们的呵斥。林桐循声望去,只见鸳鸯跌跌撞撞从月洞门闯进来,鬓边的银簪歪在一旁,月白汗巾子松松系在颈间,倒像是被人拉扯过。她平素最是端庄稳重,此刻却慌得连裙裾绊住脚都未察觉,那鸭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攥着帕子的指节泛出青白。
林桐心头猛地一跳,想起原著里这桩祸事,忙将茶盏搁在海棠纹漆盘里。趁着众人被戏台上的武打场面吸引,她轻提裙幅绕过后廊,在垂花门前堪堪拦住鸳鸯。“鸳鸯姐姐!”她伸手扶住对方摇晃的身子,触到那冰凉的指尖,“可是出了什么事?”
鸳鸯见是她,眼眶霎时漫上一层水雾,喉头滚动着却说不出话。四下扫了眼,扯着林桐躲进太湖石后的夹道。青苔石阶沁着寒气,她背靠着斑驳的石壁,突然攥住林桐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林姑娘,老爷…… 老爷要收我作屋里人!”话音未落,泪珠便扑簌簌滚落,沾湿了衣襟上的盘扣。
林桐反手握住那双颤抖的手,触感粗糙得像老树皮 —— 这是常年伺候老太太磨出来的。“别怕,有我呢。”她瞥见鸳鸯发髻间半露的红绳,想起这是老太太赏的避邪物,心下更定,“姐姐且想想,外祖母平日里最离不开你,若叫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