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率先起身,素手轻捻狼毫,胭脂蔻丹在宣纸上洇开淡淡红晕:“东风卷得春光住,翠影红霞映碧天。几处流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绵。”她落笔如行云流水,字迹刚劲中透着婉约,倒像是把满园春色都揉进了墨里。
北静王见状,也负手而立,广袖扫过案几,提笔时羊脂玉扳指轻碰砚台,发出清越声响:“玉宇琼楼映晚晖,仙云瑞彩绕宫闱。人间胜景知多少,尽在诗章韵里归。”他笔锋如龙蛇腾跃,末了掷笔大笑,众人喝彩声如春雷炸响。
林桐望着砚中墨汁,忽想起现代些诗词,心中一动,或许可借此机会展示一番。她指尖刚触到笔杆,便觉席间投来数道目光 —贾政正摩挲着胡须,王熙凤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深吸一口气,腕间的翡翠镯子轻磕案几,写道:“浮生恰似远行客,星斗为灯照夜河。纵使霜风侵鬓角,心向明月不销磨。”满座霎时寂静,唯有烛花爆开之声。贾政胡须轻抖,正要开口,水溶已抚掌而起,月白蟒袍下摆扫过满地落花:“妙哉!林姑娘此诗,看似白话却藏锋刃,倒像是把天地都装进了这短短四句!”他眼中笑意盈盈,那目光让林桐想起潇湘馆前那眼清泉,波光粼粼间,藏着无尽温柔。
林桐福身谢过,鬓边珍珠步摇轻晃:“王爷谬赞了。不过是见这春光正好,心里有些痴想,便胡诌出来惹人笑话。”她话音未落,却见北静王展开折扇:“诗词本无定法,姑娘这般别出心裁,才是真正的‘眼前景口头语’!”
这番话如春风化雨,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众人虽仍有疑虑,却碍于北静王的身份,纷纷点头附和。此后众人轮番作诗,林桐倚着雕花木栏静听,时而轻点团扇点评:“宝玉这‘桃花影里飞红雨’,倒比去年更见灵性,只是尾联若改成‘醉卧芳丛月满衣’,意境便更悠远了。”
北静王听得入神,手中折扇无意识地轻点掌心。望着林桐灵动眉眼,忽觉她眼中似藏着整个星河—既有女儿家的温婉,又有男子不及的洒脱,这般才情,莫说闺阁,便是翰林院的老先生们怕也要自愧不如。廊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倒像是为这场妙语连珠的诗会伴奏。
更鼓咚咚,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烧去大半,摇曳烛影将厅中众人身影投在雕花槅扇上,恍若皮影戏。宾客们酒意微醺,纷纷起身告辞,一时环佩叮当,笑语声与脚步声在回廊交织回荡。
北静王将折扇收入袖中,缓步走到林桐面前,月白蟒袍上的金线绣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微微欠身,袖口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雪松香:“今日得与林姑娘谈诗论韵,如饮甘醇,回味无穷。他日若有机缘,还望能再讨教一二。”
“王爷谬赞了,小女不过信口胡诌,让您见笑。若蒙不弃,自当洗耳恭听王爷教诲。”林桐福身答礼,鬓边珍珠步摇轻晃。抬眸时,正撞见他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光亮,恰似深潭里偶然泛起的涟漪,未等细看,已隐入夜色之中。
待北静王身影消失在大门外,林桐仍怔怔望着空荡的回廊,廊下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宝玉立在廊柱后,将这一幕瞧得真切,指节攥得发白,手中通灵宝玉硌得掌心生疼,脚下似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喉间像堵着团棉絮,连叹息都发不出。
回到潇湘馆时,紫鹃已挑亮了灯盏,暖黄光晕里浮动着晚香玉的气息。林桐望着铜镜中微微泛红的脸颊,耳畔还回响着北静王的笑语,恍若隔世。“姑娘今儿个可出尽了风头!”紫鹃一边替她卸下发簪,一边抿嘴笑道,“北静王瞧您的眼神,奴婢瞧着比那八月十五的月亮还亮堂呢。”
林桐脸颊微微泛红,嗔怪道:“你这丫头,就会打趣我。北静王身份尊贵,不过是对诗词感兴趣罢了,可别乱嚼舌根。”
紫鹃吐了吐舌头:“是,奴婢不说了。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嘴上虽这么说,待紫鹃退下,她倚着湘妃竹榻,窗外月光透过窗纱洒入,将帐幔染成霜色。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诗稿簌簌作响,她却辗转难眠,总觉得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远处更漏声,一下下敲在心头,搅得她心绪难平。
次日破晓,林桐被窗外鸟鸣唤醒。推开窗棂,晨雾未散,满园绿意裹着湿气扑面而来,几瓣残花被风卷着,轻轻落在窗台青瓷笔洗里。她望着那落花,昨夜诗会上北静王眼中的光芒、赞她诗句时灼灼的目光,一一浮现在脑海。恍惚间,那些飘零的花瓣,恰似深闺中身不由己的女儿,即便终将零落成泥,也该寻个洁净的归处。这般念头一起,心中某处柔软被触动,眼眶也微微发热。
待紫鹃端来洗脸水时,见姑娘已换了家常衣裳,手持花锄,竹篮里垫着软绢。二人行至沁芳闸畔,只见桃李纷谢,落英缤纷,铺得满地胭脂。林桐刚蹲下身子,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回头见宝玉喘得面红耳赤,箭袖上还沾着草屑:“好妹妹,你在做什么?算我一个!”探春摇着团扇跟上来,绢帕上的并蒂莲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眼神中满是好奇。
林桐将落花拢入绢中,指尖沾着淡淡的花香:“宝玉、探春妹妹,这落花并非无用之物,落在泥里随水漂走,倒不如让它们化作春泥,滋养这满园草木。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意义,花开花落,亦是生命的轮回啊。”说着将锦囊埋入花冢,忽见宝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沾着露水的花瓣拢在掌心,眼中闪着别样的光。晨雾渐散,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磬声,倒像是为这场葬花之仪奏起的晨曲,空灵而悠远,诉说着女儿们无尽的情思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