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瓶挨靠着柳朝云,汪着泪眼只是抽噎,直过了好一晌,才渐渐平息下来,嗫嚅道:“倘或今日不曾见到她与他那样走在一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个儿竟……”敛住了这话儿,并且腮上羞飞了一层山茶粉色。
她湿目微闭,想起了张怀棠初次觐见皇后的形景,那样一个意气轩昂,言词简明的郎君,任谁不恋爱呢?
不免又气柳朝云眼里不识人!
而柳朝云则是经过好片刻的沉吟思量后才启唇,口吻似鹅羽一般柔软:“这可麻烦了,你……”
玉瓶如何不晓得这“麻烦”是什么意思呢,据她想来,左不过是主仆有别,主好比是那天上的云,仆自然就是这地下的泥……
这么想着,玉瓶越发的心乱如麻了。
她把纤纤十指交叠着,按到纫在襟前的一簇起伏不定的缠枝宝相之上,静静地忖度了一会儿,声嗓一沉再沉:“有什么麻烦?有情又怎样呢,我知道我是个草一般的丫鬟,模样次她一等不说,舌齿也不伶俐,倒不如不争的好,我知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忍心和我直说罢了。”
柳朝云讶然地望住了她:“姐姐是这么想的?!”
又是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辰,玉瓶含泪捧起罗帕,揩抹着脸颊,没有应她。
柳朝云的神情一变,掩不住的凄恻:“真是冤屈死我了!姐姐在我眼中是玉天仙一般的人物,不论什么时候也不敢这样轻侮姐姐啊!我心里想着的是……”
原来柳朝云业已领会到玉瓶这一番稠情,很是与当下拂拂在鼻端的花香有所类同——嗅来虽是淡淡的,却如此的弥天漫地。
倘或要玉瓶立刻就把这“花香”从心上祛净,该是多么的无从下手与痛至入骨呢,倒不如拿“缘分”作文章暂且疏解疏解她。这般想毕,柳朝云便故意咽住了话,单是默默无言地拍抚着她。
“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这样支支吾吾的,真要我急死了。”玉瓶果然催逼起来。
柳朝云当即转了情态,语气亦复鹅羽一般:“那你听了,可不能生气。”
玉瓶瞪了她一眼:“你说罢!”
“姐姐是常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那人也并非是一年半载才拜见娘娘的,凭他再是怎样的时运不济,也不该次次与姐姐没有碰面的缘分啊,可而今,却是那前平原县主入了他的眼,这其中的道理,咱们可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还能不懂?”
端的玉瓶耳闻一句,颊色晦淡一分,还不待柳朝云的话澜将尽,便忍不住驳她:“倘或他目下就是个没运气的,还未见过我呢?”
要问适才还以“卑卑不足道”自比的玉瓶,为什么这会子又能问出这略微有点儿矜傲的话来,大抵是与柳朝云这些年来,终日不离口地称赞她如兰似蕙等话脱不了干系,起初玉瓶听了此类话儿,立刻摆手连说着“不敢”,再往后听熟了,心中如何不欢喜呢,这口里虽然还是照旧卑来微去,但实地里终将自己高看了一眼。
柳朝云听到玉瓶这句带有傲气之话,心甚悦之,笑了一笑:“姐姐心里既如此明白,怎么还……?”
玉瓶幡然醒悟过来,柳朝云这是在开解自己,本是苦闷至极的一颗心,确实因此畅快了不少,一壁搡她一把,一壁也颇有闲情地骂道:“你——你要死!”
“都道姐姐是个极聪慧的女孩啦!你们二人尚未见面呢,还不知有没有缘法呢,就那样急火似的玷辱自己,错怪我的,又是什么道理?”柳朝云的鼻腔里重哼出一声。
玉瓶微微含了羞窘道:“将才是一时脑子呆住了嘛,你大人不记,宽恕了我罢!那依你说,他和她的缘分是深是浅呢?我…和他往后会有缘分吗?”
“她原是个阶下囚,为什么在这儿呢?”
“为了和亲。”
“就是嘛,有缘无分——”柳朝云顿了顿:“假若到了那时候,姐姐的心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再向他表白也不迟,当真有缘有分有命,自然会得偿所愿呀。”
“讲得好容易!”几丝不可名状的忧然忽然袭上心头,只是还不待玉瓶思索,又转瞬即逝了,不由颓垂了鬓首,沉想起来。
“怕什么呀!胆儿放大些罢!还能把你一口吞了不成?他不痴也不傻,你略略在他跟前透出一点儿意来,也就知道了。”柳朝云意味深长道:“只是切须谨慎呀。”
“嗯?这话从哪儿说起?”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玉瓶听见“谨慎”二字,目光含惑地询向柳朝云。
“我们哪儿知道他的人品生得如何,不小心委身于一个劣货,大有招灾惹祸之患啊!”
柳朝云迎看玉瓶的目光里,愈加噙满了怜惋,由不得想到自己那曾经备尝苦难的母亲,一时悲漫心田,泪漾睑中,话音未落,便立即垂目以盼能够遮掩过去。